第109章
已是深夜了,颤巍巍的膏烛窃窃私语般摇摆不定,浸润在冰冷的灯油中比萤火还暗。原本一人卧的狭小牢室,囚禁的却是两个人。
月光羸弱,星影深沉,簌簌的冬初的凉意窜动,宛若无法捕捉的感情波浪。无言之中,隔在他们中间的是脏兮兮的稻草,黑粗的锁链。
“别说这些了。”
朱缙听得扫兴,神情持重,淡淡打断道:“皇贵妃没别的遗言对朕说?”
他有意无意加重了朕字,暗示的意味十分明显。皇帝既金口承诺,哪怕荒谬的借口,皆可成免死的机会。
但林静照确实无话可说。
“臣妾提遗言您会答应吗?”
她仰面在他肩头,半笑半讽,显得满不在乎,“过往一次没答应过,臣妾莫如省些口舌。”
“你再说说看。”朱缙沉静如水。
又刻意提醒,“除了免死。”
他口吻温然不觉寒,直点主题,部分字咬重,似若有若无透着相反的意味,偏偏引导她往那个方向说。
林静照埋头沉思了片刻,样子认真,目色清澄,不卑不亢,斟酌着细声:“那让臣妾最后为陛下写一篇青词吧。”
朱缙险些要被她气得冷笑。
好在他养气功夫深,多年与权臣交锋,才做到内心暗流翻滚而面不改色。
这样的好机会,被她浪费掉了?
他已经额外提醒她了,“除了免死”就是让她快提免死的意思。
她身为背叛皇室的叛国罪犯,多次践踏他皇帝的尊严,他自然憎她,不会主动庇护她。
“你倒有孝心。”
朱缙多少怀着抵触情绪,残酷戳破:“你可知写青词没用,即便你在纸笔里动手脚,也根本送不出去。”
林静照讶了讶,全然没想到这一层。
她哪有那么多猫腻城府,仅仅没事找事做,勉强找个二人相通的话题。否则,她和这位万乘之尊的君父有什么好说。
朱缙猜测她借写青词,无非试图联络外面的人救她。朱泓已处于锦衣卫的层层监控之下,势单力薄,自身难保,朱泓的脑袋随时能呈至御前,有什么能耐来劫法场。
他内心冷笑。
大明王朝唯一能决定她生死的,是他。
“臣妾说了,臣妾的遗愿陛下不会答应。”
林静照嘴巴撇开,嘲讽甚浓。
他不应就不应,本是无所谓的事,莫如一床冬被重要,谁在乎呢。
死到临头了,她神态举止近乎于放肆。
冷笑是一种很可怕的笑容。
朱缙观她轻轻飘的表情不似作伪,沉吟片刻,眼观鼻鼻观心,一时福至心灵,忽料到她可能用青词向他求饶,长袖一挥,朗声道:“笔墨伺候。”
林静照这才得到了笔,“哗啦”腕间镣铐开解,蘸朱红的墨,颤颤巍巍落在青藤纸上。
戴久了枷锁,此刻的自由难能可贵,手腕抖如筛糠,拿不稳狼毫。
她念起昔日自由畅意、有父亲情郎陪伴、活在阳光下的时光。面对青藤纸,踌躇良久,恍惚迟疑着未曾落笔。
耳畔传来他水静风平的讽声:“怎么,’女中仙笔‘的皇贵妃才情尽了?”
林静照敛了敛神,运笔如风。
朱缙换了个姿势,施以耐心定定瞧向她的墨迹,倒要看看她如何将讨饶之辞藏在青词中。是了,他只命她口头上不准说求免死,却没说借助笔墨的事,她也算聪明。
良久,林静照写罢,双手呈递。
“祝愿吾皇早日飞升,得道成仙。”
朱缙缓缓接过青藤纸,眼神始终胶着在她身上,掸了掸纸,懒洋洋地垂首端详起来,初时还好整以暇,深沉而安详,继而神色越来越黑凝,含冰杂寒,凶光毕露,显然没得到期待的答案。
那是一片很朴素的青词,平凡至极。
除了帝君万寿无疆与天地比寿与日月齐光外,没有任何藏头,任何隐喻。
至这一刻,朱缙终于清清楚楚意识到了面前女人求死的决心。
“谢谢你的心意,朕领了。”
他无声地笑了下,漆眸慑人,将青词攥成废纸,悲喜莫名,沉默了两刻说,“但你这心意很虚无缥缈。”
林静照淡定若素,写在纸上的东西本就虚无缥缈。她的手腕能借写青词得片刻自由,算不枉了。
“臣妾只愿恭祝帝躬,千秋百岁。”
二人再次陷入了沉默。
朱缙危险的愠怒在空气中卷成漩涡,阴郁的情结,她就那么想死,逃离他,逃离他给她的锦衣玉食与尊崇地位。她屡屡挑衅他为了博一个赐死的结局,他杀了她,她倒真如愿以偿了——从阳间逃到了阴间——那人间皇帝也绝对无法触及之地,彻底逃开了他。
他很早就察觉自己的政治天赋,登基多年素以玩弄群臣为己乐,操纵权术,予取予夺,丹墀之下,诛戮任情,看准的东西从未失手过。可此刻,他第一次感到深深的无力感,愤怒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