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1章

冬夜诏狱间的风息很冷,二人的谈话更冷。行将死别,最后一次见面似乎不该剑拔弩张,再针锋相对也毫无意义。

毕竟,再厌恶彼此也只剩这最后几个时辰,飞逝即过,人海茫茫,今世,下世,下下世都不复相见了。

空气中莫名笼罩着淡淡的悲凉,如同隔膜包裹在心脏上,迟缓了跳动。缄默的二人各自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任时光一刻一刻不知疲倦地流逝。

过往那些称不上美好的回忆一一浮现在脑海中,他与她的情分只在龙榻上,他按住她的手压覆其上,日日夜夜耳鬓厮磨。

他不是她的情人,而是她的主子,最后时刻浮现的是一幕幕剑拔弩张的争吵,痛苦而不堪的回忆。

许久,林静照大抵是实在累了,还想趁黎明前睡个觉,送客道:“臣妾恭送陛下。”

朱缙缓缓侧首,目色流淌得很慢,张口欲言又止,最终什么都没说。

“躺朕膝上。”

他不容置疑地拢过她雪白的颈,带向自己怀中,手臂的弧度恰好将她圈禁,博袖遮盖,一小湾避风港。

林静照被迫顺着他的力道下滑,倒在他膝上,以极其亲密的姿势被他困在怀中。将上刑场,她不情不愿淡淡哼了声,懒得再讨好他,亦避开了他垂下来的吻。

“当初贞傲孤绝骨气铮铮,为所欲为之时,可曾想到了腰斩之痛?”

朱缙抚摸着她,长指沿她脸缘缓缓滑动,把她异常的沉默解释为死前恐慌。

“早知今日何必当初,朕也不能救你。”

林静照阖目试图睡去,身畔男子的存在感实在强大,断断续续用言语拨弄她,忍不住反唇相讥:“臣妾是陛下惯出来的,满朝谁不知陛下是控妻。”

朱缙闻此眼中微微奇异,一丝丝哂笑,撒满月色如水的光亮。

他惯出来的。

“知道朕宠你还做叛国的事?”

“凡事讲究前来先来后到,就事论事。臣妾遇见朱泓时并没其它选择,他是处于绝对统治地位的太子,四海只能忠于他,就像现在四海只能忠于您一样。臣妾几番为他出生入死,并非有多么崇高的自我牺牲精神,企图为自己和江家搏个好前程罢了。”

她心脯上下起伏,一口气说出郁积多时的话。

朱缙静静聆着,未曾像往常那样揪着政治不放。他垂下头注视着她,瞳孔中温眷不减,聚精会神地看她本人,头戴香叶冠飘散的仙风道气也沾染了一些在她的囚服上。

道气,是本朝最尊贵的色彩,沾上一点都令人敬畏,代表了皇帝的色彩。

“你在向朕诉苦吗?”

他冷不丁说。

他袖中本拢着一枚护心丹,蛇胆所制,能使她明日铡刀落下时少些痛苦,但看她如此理直气壮应该也不会怕痛,多此一举了。

这回轮到林静照感到奇异,他角度真清奇,她仅仅在说理,没有诉苦。

她怔了怔,看得淡薄了,抿唇苦笑:“臣妾算是在发牢骚吧,毕竟只有陛下来看臣妾,只能对着陛下发牢骚。”

朱缙意有所思,凝重而沉重,无声纵容着她。怅惘寂寥飘荡在诏狱上空之间,笼罩着哀哀的云,二人之间隔着灰暗离别之意,令人中心如噎。

她诉苦,他会听。可惜她从来不诉。

“明天也只是一瞬间的事,刀磨得很快,不会有折磨。”

林静照嗯了声,坦然接受:“谢陛下最后时刻还为罪人考虑。”

朱缙将膝盖上的她捞起,揉碎了裹在怀中,一声声温醇浓厚的叹息,蕴含千般情绪,又柔又冷:“林静照。”

无可言喻的情感充塞着内心,汩汩化为浓叹,唯有紧紧死死地依偎着,揉碎进怀中,才能感到彼此的存在。

她做皇贵妃日日陪在他身畔时,他都感觉捉不到她,更遑论远去……

朱缙默默将头顶香叶冠摘下,移戴到了她的头上,重新用黑纱遮好。

林静照惑然,朱缙也并没有解释的意思,他的许多念头都是一时兴起的。

“戴着。”他道。

“就当朕陪你上刑场了。”

林静照扶了扶冠上兰花,“好。”

“有朕在,不用怕。”他斟酌着说。

林静照眉睫掩目,颔首。

“别怕疼。”他道。

香叶冠。他独有的符号,独有的色彩。

二人四目交汇,深陷至无可复返。

朱缙久久凝注着戴香冠的她,双眸寒邃,道:“林静照,朕走了。”

林静照生疏地答应,起身欲恭送。他摆摆手不带任何留恋,大步流星,脚步生风,断绝得干干净净,仿佛心里的纽带早已被齐齐剪断。

随他离去,冬天凛冽的寒风灌进牢室,卷起一片片雪花,尖鸣着悲壮飘扬着。星光寥寥,草白霜地,薄薄软软的雪覆在地面上,如披白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