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少年踏花而来

太医像水一样流进长乐宫。

阳泉君的葬礼过后,这水更多了些,变成了苦苦的药。

华阳太后不爱喝药,李世民每日跑过来至少两次,哄着她把药喝了。

但她的气色,却肉眼可见地差了下去,憔悴而消瘦。

食不知味,夜不能寝,数着更漏到天明。

这样下去不是办法,于是某日晴空,李世民抱着一怀姹紫嫣红的芍药花,插进白瓷瓶里。

又抱来懒洋洋的玄猫,给华阳太后解闷。

“今日不必默书吗?”

“早上就默好啦。阿父说可,我才过来的哦。”

“孙孙好乖。”华阳太后笑了笑,靠在榻上,好像全凭枕头支撑才直得起腰来。

“太阳这么好,我们出去晒一会儿吧。”

华阳太后迟疑地看出去,其实觉得夏日金乌过于刺眼,哪怕才初升,也热得人心浮气躁。

“晒一会儿就进来,太医令说沐浴朝晖,有利于疏通经络,畅通气血哦。我想去晒晒,曾祖母陪我一起去嘛,好不好?”

“……好。”华阳太后哪舍得拒绝他?

他们移步到花田边的亭子里,看那湛蓝的海洋荡起波浪,从这头荡漾到那头,再顺着风泛起馥郁涟漪。

田里的黍和豆也都种好了,撒了草木灰,长出一片绿油油的苗苗,不过黍种得晚了些,嬴政曾嘲笑孩子“不分时令,糟蹋土地与种子,不知收成几何?”

华阳太后看着花,许久都不说话。

李世民胡思乱想一会儿,就找话题和她聊。

“曾祖母……我在雍城的时候写信给你,说我养了只鹞鹰,它叫凌霄,曾祖母还记得吗?”

华阳太后强打起精神:“记得,你把它带回咸阳了。”

“不,不是同一只。”李世民摇头。

“不是?”

“不是。”孩子小小声地讲起前因后果。

华阳太后听完,虽可以理解嬴政,但仍向着李世民道:“王上怎可如此伤你的心?他明知,那是你心爱之物。”

“那天阿父拂袖而去,不到一个时辰就折返,抓了青云给我,就算是道歉啦。我知他爱我,便只好原谅他了。”

“原来不是同一只鹞鹰……”华阳太后还以为是鸟儿改名字了,她沉沉一叹,“青云再好,那也不是凌霄了……”

“我也知道。可我不能再提起凌霄了。”李世民很懂得分寸,“阿父已然后悔知错,也为我寻来了近乎一模一样的鹞鹰,我若再胡搅蛮缠,便恃宠而骄了。”

“可你还记得凌霄。”

“自然,我不记得,谁替我记得呢?它没有青云聪明,也确实做了傻事……我没有驯好它,也不该情急动弓……它的死,我也是有过错的。”

“你有什么错呢?”华阳太后不赞成,柔声低缓,“你是这么好的孩子,连一只小鸟儿的命,都记挂到现在。哪里还能找到你这么仁善懂事的幼童呢?”

李世民眉眼弯弯,趴在她腿上,仰着脸蹭蹭她的手,笑道:“曾祖母最好了,总是向着我说话。”

“你这么伶俐,我自然向着你。”华阳太后莞尔一笑,爱怜地摸摸他圆润的小脸,指尖摩挲着脸颊的软肉,很小心地点了点,都没舍得用上一点劲。

孩子的肉紧实了点,不像婴儿时期,是花瓣似的软嫩稚气,现在像煮熟的鸡蛋白,指腹按下去时,有柔软的阻力了,弹性十足。

这孩子长大了一点,不知不觉的,时光就从指缝溜走了好几年。

岁月催人老。

她轻轻吐出一口郁气,手边落下细碎的阳光,那是金乌透过槐树茂密的叶子和花洒下来的,如同一簇簇金银花,摇曳生姿。

她看不见风,可风好像无处不在。——正如亲人逝去留下的忧郁感伤,并不惊天动地,却缠绕在每一处故人遗物之中。

“这花是宸弟托人从百越带给我的。”华阳太后沉默了很久,忽然开口,“那年我刚及笄,正在议亲。”

李世民乖巧地听着,脆生生道:“哇,十五六岁,那想必很美了。”

华阳太后失笑:“你又不曾见过。”

“曾祖母就在我眼前,每天都可以看到啊。”

“那如何一样?我已经很老啦……”

“荀先生都七十六了,每天还很精神呢,曾祖母不过五十余岁,哪里老了?”李世民振振有词。

他倒不是信口胡诌,华阳太后出身显贵,年轻时风华正茂,多年受宠而无子,既不用生孩子,也不用养孩子,早早就当了太后,衰老得也比常人慢得多。

曾祖母这个称呼,实在是把她叫老了。

“月出皎兮,佼人僚兮……”孩子摇头晃脑地念道,“将翱将翔,佩玉琼琚……我已经可以想象出啦。”

这是诗三百里两首不同的诗里的句子,他特意挑出来,串在一块,仿佛组成了一个清丽雍容的少年贵女,于似水月光下,裙袂蹁跹,宛如惊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