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冠绝天下的乱世文臣(一)
长乐五年的时候,卫执戟十七岁,还是镇南候府的世子。
那时候朝堂尚稳,不见日后风雨飘摇,他兄长领兵在外,把他与祖母留在洛京,卫执戟劲装窄袖,鞍辔金铃叮咚,游走兵营,打马长街,风发意气。
十七岁的小侯爷,全天下独一份尊贵,笑自西市门前走过,兴来沽酒,也路见不平,当街打朝廷蛀虫,一人一马,打马南下,骄风猎猎,弓马射苍穹。
十七岁的卫执戟,是洛安城里最不可一世,恣意潇洒的少年郎。
那时候洛安已然开始腐朽,飞星台正值初建立,皇帝贵妃流连其中,欢声笑语,求仙问道,不问益州干旱,流民枯槁,也不闻吏部卖官文书堆了丈高。
十七岁的卫执戟生于王城,王都浮华,看不到这些,只是躺在洛京的红墙片瓦上,皱眉想,他的发带落在何处。
他想着想着,目光朝远远的天地看去,郁临就是那时候回的洛京。
十七岁的新科状元郎,二十一岁时,已经治水有功,回京擢升户部郎中了。
他还年轻,自江州的烟雨蒙蒙中打马而来,修长手指紧握缰绳,腕骨清峤,身姿颀长,落下的目光里装着温和雨幕,也带来了江州河底数万哭喊声。
卫执戟躺在片瓦上,嘴里叼着根狗尾巴草,莫名被敛了心神,垂着眼皮望去,只看到一片被雨打湿的衣角。
后来听说这位新任的户部郎中筋骨颇硬,甫一回京,就原封不动上报江州灾情,请求飞星台停建,朝廷赈灾江中。
这下好了,耳根子软的陛下根本听不得这些实话,新郎中便不讨喜起来。
尽管这位当年钦点的状元郎风姿清雅,有名士之风,也不免惹了上边厌烦,便想将他继续打发出去,全靠老首辅李阁林惜才,全力搭救,这才按下不表。
卫执戟自酒楼穿行而过,乍听闻此事,愣了一下,心中倒生出几分好奇。
他毕竟长在王城,金玉堆里养成,绯衣金带,少年风流,对王都之外知之甚少,对流民之苦更不甚清楚。
这样一个生来尊贵的少年,若不是落在大雍,是应该潇洒一生的。
正式与这位声名清正的郎中结识,已经是数月之后了。
城外西郊的前岭村附近,卫执戟在此游猎,他不喜旁人跟随,孤身一人,劲装袖箭,追着一野狐至此,一低头,碰见年轻官员正与几名村正交谈。
隐隐只听闻一道清亮声音:“江州水涝,关中却是大旱,旱后并有蝗灾,我正是从江州来,王都看似平静繁华,却当趁早修建水渠,养畜防灾。”
村正面面相觑,脸色发苦,沟壑满步:“早听闻大人在江州治水,利在千秋,可今年税又加了两成,青壮服役,家里实在是没有人了。”
年轻官员怔了下,哑声说:“我想办法。”
郁临那时候的任务是扮演好清正文臣,与主角的戏份不多。
与卫执戟是偶然相见,偶然抬眸,扫向少年清亮眉眼,与唇边轻勾的笑,山花拂柳,灿灿若骄阳。
郁临看着他,灵魂中轻微颤动,他垂眼,一扫而过间,便补全了世界线。
卫执戟少年风流,金尊玉贵,是洛京潇洒的小侯爷,本该一生顺遂。
然而王朝末年,战乱四起,朝廷昏聩,歌舞升平,异族铁蹄南下,踏碎边关,全靠卫家数十万军队抵御。
卫大手握重兵,未免猜忌,做了孤臣,把祖母幼弟留在洛京,一个颐养天年,一个少不知事,为他们避祸。
然而还是不行,异族铁蹄踏碎边关脊梁,朝廷传来数道圣旨,却是求和赔地,要求撤兵,将边关拱手让人,民众为猪狗标价,以换王城安宁。
十几万军队守在城门,咬着牙,耳畔是猎猎哭声,怎么也后退不了。
朝廷震怒,判他们怀有异心,断粮召回,却发现大军依旧一动不动,便听从异族使者与佞臣挑拨,伙同异族军队,将十几万军队困在落霞谷,一举歼灭。
几日后,边关城破,大雍边城数十万军队灰飞烟灭,卫执戟被剥了绯衣金带,夺了侯爵称号,沦为阶下囚,流放千里。
他一朝长大,命旧部拼死抢了祖母南下,自己千里流放,欺凌侮辱,断筋折骨,一路上风霜雨雪,唯有自己知晓。
总之这位未来将要平定天下的小将军,正式出场时断着腿,容貌尽毁,世道平静后,三十几岁就死掉了。
和郁临这次扮演的乱世首辅,王朝支柱差不多惨。
而在长乐五年的这一日午后,两个在后世史书中同样浓墨重彩,却因为先后死去,没有太多交集的人相遇了。
卫执戟手里拎着一只野狐,绯衣金带灼灼刺入骄阳,田坎旁有柳枝轻轻缠在他的玉扣刀柄上,被他随手削断。
他也不走,一开始是逗弄叽叽喳喳的野狐,后来干脆演都不演了,曲腿靠树上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