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镇冥关(九)(第3/4页)

先前在不冻海见到曲砚浓,他克制不住地流露出痕迹,连申少扬也察觉了。

自那之后,申少扬一直或明或暗地问他:“前辈,既然你和曲仙君认识,为什么咱们不去找曲仙君?虽说曲仙君仙踪不定,但沧海阁又跑不掉,总能联系上曲仙君的。就算沧海阁把咱们当成是骗子……反正你们是真的认识,只要说说你和仙君当年的往事,沧海阁向曲仙君转达一下,自然就知道咱们不是骗子了——这世上本来也没几个人敢骗到曲仙君头上啊。”

申少扬问:前辈,为什么你没让我去找她?

为什么?

无数次被问起这样的问题,他也无数次在心里艰涩地回答:

因为,我不能。

他不能。

如果一个人的归来,只能伴随着一切的毁灭,那么他最好的归宿,就是不要回来。

“这么说来,你其实不算是上清宗的弟子,来魔域之前,也从没在上清宗待过?而你来魔域之后,牧山宗才并入上清宗,你的同门都住进上清宗了?”她问,“你回上清宗,是因为你师父和同门在等你回去?”

他回到仙域的第二年,她来过牧山宗废弃的旧山门,他们并肩在空阔的钟楼上,眺望荒废凋敝的屋舍。

她坐在褪了朱漆的木栏杆上,乌沉的发丝被料峭的风吹得飞扬跋扈,拂过他面颊,若有似无的清淡气息,不知怎么让他想起松尖雪,默默听她晏然漫语,“难怪你要回去,有人在等你,当然是回去更好。”

他不作声,措辞多久都无从开口,不知怎么对她说,其实当他回到仙域后,并没有觉得更好。

同门与他都不相熟,又因为他曾在魔门如鱼得水的那些岁月而畏怯他;师长或许曾单纯地期待他能平安回来,但当他真的归来,又有了数不尽的重担,背负师门的未来。

在魔域是过客,回了仙域也是异乡。

可他从不擅长诉说。

又一次,他以沉默作漫长的回应,抬起手,他拂过她被吹到他脸颊边的细软青丝,轻轻地拢回她的肩头。

长风萧萧,拂过他的徒劳。

乾坤冢晦暗无尽的漫长岁月里,为了掌控这一身磅礴魔元,他一次又一次封存他身上属于人的部分,丢弃了名姓,封存了爱恨,荒疏了记忆……

然后,永远地将自己封印在这座无人知晓的荒冢。

从此乾坤冢中只剩下一位不知来历的无名前辈。

一个画地为牢的魔。

也许,彼此停留在分别的那一刻,未必就不如久别重逢。

可他什么都思量了,把自己称斤论两地放上天平,一铢一铢地权衡,却唯独猜不到,跨越千年悲欢,她只是在不冻海上迢迢地一望,他便如烈火重燃。

已被丢弃的“卫朝荣”,又枯木生花。

当他见到她,当他想起她,“卫朝荣”便又活了过来。

失控的魔元桀骜地暴动着,烈焰灼身的剧痛一刻不停,如同无声的训诫和讥讽,嘲弄他的一无所有,和欲壑难填。

他一向平静接受命运,无论是为了牧山宗的前程潜入魔域,他乡胜故乡,还是义无反顾地葬身冥渊,他从不去怨怪人生为何总是颇多坎坷。

可唯独这一次,他无可遏止地怨入骨髓,这世上任何生灵都能自由行走在天光之下,而他只能永远地沉在不见天日的逼仄荒冢中,借一点灵识窥探无边红尘。

他深深嫉恨这人世间的每一个生灵,嫉妒他们鲜活的身躯、完整的灵魂、和一双能触碰她的手。

很多很多年以前,她眼神狡黠,笑靥如花:那你就对我多心动一点,以后做梦都梦到我,一百年、一千年也忘不掉我。

卫朝荣俯身撑伏,在剧烈灼痛下微微颤抖着。

他声音沙哑,很轻很轻,不知是在对谁说:“会的。”

怎么忘得了?

一百年、一千年……永远。

幽暗的荒冢中,妄诞不灭的魔定定垂首,虚幻眼眸倏然闭合,仿佛生怕太晚,来不及敛去那眼角一滴泪。

细碎的风在他的躯壳流淌,朦胧中把他带回到过去的时光。

记不清是哪一次,曲砚浓同他闲聊。

“化神魔君好像都相信那个魔主的传说。”她神情平宁,看不出情绪,“檀问枢也相信——倒是很有意思,明明他是个无利不起早的人,却相信这世上真的会有某个存在一生只为毁灭。”

“毁灭了世界,魔主自己也活不成。毁灭的尽头只有毁灭本身。”

那时他想得很严谨,“魔修本就是吞噬生机铸成己身,魔主是魔气的化身,也许只要他来到这个世界上,就会源源不断地吞噬灵气生机,致使天倾地陷。”

她默不作声地听。

于是他便停了下来,顿了一顿,看了看她神情,终归还是说了下去,“人这一生的际遇,本也不由自己决定。化神不行,魔主也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