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阆苑曲(六)(第4/5页)

“过奖。”曲砚浓收回手,欣赏自己的大作,语气轻飘飘的云水不沾,“你也不错,有一副好脾气。”

卫芳衡简直给气个仰倒。

“你、你怎么这样?”她气急败坏,想怼回去,可又不知道说什么。

曲砚浓回过头,看见卫芳衡又气又急憋个半死的模样,叹口气,“怎么没话了?我还以为你在邀战,等你还嘴呢。”

“谁要和你斗嘴了?”卫芳衡没好气。

曲砚浓说得理所应当,“卫朝荣就会。”

卫芳衡将信将疑。

“他怎么会和你斗嘴?”她说,“你不是说他很沉默寡言吗?”

他们刚认识的时候,卫朝荣并没有多么沉默,彼此针锋相对,谁也不让谁。

她曾疑惑过很久,可是现在也不常想起。

曲砚浓又叹了口气。

她有时分不清,带走了她全部青春与爱恨的,究竟是虚无缥缈的道心劫,还是漫长岁月。

“我在想,到底哪里不对。”她说。

卫芳衡不解。

曲砚浓把自己身上的古怪从头想了一遍。

她记不清建立青穹屏障的过程,记不得和老珊瑚的约定,也记不住三渡冥渊——她记不得的东西这么多,可她这么多年来毫无觉察,这是因为她在道心劫中失去了爱恨和欲望,习惯了不去回忆。

这种忘却和她因失去爱恨而产生的“遗忘”是不一样的,前者是失去,后者是不愿拾起。

“你说,我是个什么样的人?”曲砚浓慢慢地问卫芳衡,带着点思索,“我是很容易放弃的人吗?”

按照曲砚浓这些年的表现,卫芳衡很想点头,不过她偏袒曲砚浓,只说好话,“你是因为道心劫才变成这样的嘛,你又没有办法——你以前不是这样的,夏仙君说你是不达目的死不罢休的人。”

曲砚浓点点头,她的记忆也是这样。

“我挣扎了很久,后来才变成现在这样。”她说着,望向卫芳衡,“我之前是怎么挣扎的?”

卫芳衡愕然。

“我怎么知道?”她下意识问,“我那时候修为还很低,你怎么会和我说这个?”

曲砚浓也不记得。

正因这份遗忘,她反倒生出一个离奇但确信无疑的猜想——那些她怎么也想不起来的东西,是她自己选择忘记的。

有没有一种可能,她壮士断腕,遗忘这些事,只为多年后虚无缥缈的“想起”?

“也许我还没有放弃。”她喃喃。

卫芳衡摸不着头脑,“道心劫?”

曲砚浓抬头看卫芳衡。

她想了一会儿,忽地问,“道心劫是什么?”

卫芳衡大吃一惊,“你别吓我?把道心劫都忘了?”

曲砚浓沉思。

魔修是没有道心劫的,因为魔门只修神通、只信力量。吞噬灵气、吞噬生机,诞生魔气,从天地人间强夺来一线通天之衢,不修道心,何来劫数?

直到化神后夏枕玉才告诉她,化神仙修有一道劫数。

他们上清宗传承万古,知道的东西太多。

“为什么我从没听说过这件事?”她那时不可置信。

夏枕玉有很多理由,譬如这隐秘对绝大多数修士来说完全没有知道的必要,反而会挫伤他们的信心,因此仙门对此秘而不宣,以曲砚浓之前在仙门尴尬的处境,当然也不会有得知这隐秘的途径。即使地位超然如夏枕玉,也不会为私情泄密。

当曲砚浓晋升了化神,她才算是掀开了仙修隐秘世界的一隅。

可到最后,夏枕玉略过这些蝇营狗苟,简单而平宁地说:“不虞而至,正是劫数。”

不虞而至,正是劫数。

穿过命运那幽暗的峡谷,涉过正邪那湍急的河流,背负荒唐枯萎的爱恨,在血和泪里无由挣扎,她舍弃了她的来处,抛下她的一切,终于走向毕生上下求索的曙光,她握住那光——得到她的劫数。

她舍弃了那么多,她无法不认为自己所得到的一切都是命运应当给予她的回报,她得到无止无休的痛苦……她怎么能甘心?

曲砚浓抽离地思索着。

也许是少了爱恨,她如今的想法与千年前不太一样,她觉得自己固然痛苦,但也足够幸运。比她痛苦的人也许还有很多,但只有她成了化神修士。

但这种“超脱”无用,她如果想化解道心劫,还是得依赖自己不知多少年前因执迷而留下的后手。

“想不起来啊。”她想了半天,很扫兴,抬起手,想要把远天的云景打乱,忽然瞥见手腕上的玄冥印。

在过去不知道多少年里,这枚玄印在她手上充当一个聊共回忆的凭据,它缺失的另一半永远提醒她失去的那个人,它与那段记忆、那个失落的人一起尘封。

就如同舍弃了她的魔骨,她舍弃了它作为魔门至宝的功用,仿佛千年前愿意为它付出性命、最终却失落了别人性命的人不是她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