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3章 孤鸾照镜(十一)
记忆里, 她微怔。
说不上是什么心潮起伏,还不曾来得及涌到眉眼,她目光落在老修士的身上。
倘若情潮似水流, 她的心绪就如沉静深海, 就算海面下再多起伏, 也没有一点轻易漫上眉眼。
牧山宗的老宗主、卫朝荣的师父,与她并肩站在那尊神塑前,语速很平缓,带着老人不自觉的腔调, 习惯性地咬准每一个字。
“徊光他……一直很孤独。”年迈的牧山宗主絮絮地说,“几代人的期望都压在他的肩上, 他性情太好,知道自己的使命,一声不吭地背负,从来没有过抱怨, 钝学累功,没有偷过懒。同门都还在交游、玩乐, 他已默默修习了一夜的刀法。有些拎不清的小子,还在背后拈酸吃醋,眼红徊光的天赋, 也眼红我们对他的看重。”
“也算是牧山祖师显灵,既让徊光天赋出众,也让他重情重义。”老宗主说着,沉默片刻, “带他回蓬山那会儿,我也还愚钝,做事急功近利, 看事不分明。其实徊光身上最大的优点,不是他的天赋,而是重情义、轻名利,倘若把谁当作自己的责任,他便能为谁赴汤蹈火。”
说到这里,老宗主终于回过头,将目光从神塑上挪到她的脸上。
那些有关碧峡魔女和一个被称作“血屠刀”的魔修的故事像风里的柳绵,看着满天满眼,风一吹全都散了,只剩下偶尔捕风捉影、荒诞不经的轶闻,没有人再想起。
除了始终留心的人。
“徊光去了魔域后,我一直暗暗地留意他的消息,听说他在魔域适应得很好,站稳了脚跟,魔修都叫他‘血屠刀’,害怕他的手段。我很为他担心,怕他迷失自我,但也为他欣慰。”老宗主望着她,“再后来,我听说了他和碧峡魔女的传闻。”
听说自己一手培养的弟子在魔域混得风生水起之外,还和魔域来历最不凡、身世最离奇、天资最出众的女修有了剪不断理还乱的牵扯,老宗主那时的心情不可谓不复杂,既怕弟子染上魔修习性逢场作戏,又怕他身在局中动了真情。
“徊光最后能回来,我心里松一口气。我们都以为他会如释重负,可他却比从前更沉默,有时他就站在同门中,却像是隔了一方天地。”老宗主沉沉叹息,“时日久了,我才慢慢明白,他人在这里,可心却遗落在别的地方了。”
最初,老宗主怎么也想不明白;后来,他明白了,可也已经晚了。
“我对仙君闻名已久,从前总是缘悭一面,如今有幸站在这里同仙君共听一段晚钟,这一问实在太晚,但又好在不太晚,赶在老头子寿元耗尽之前问出来。”老宗主定定望着面前神容灼目的女修,“徊光坠入情网是他自己的事,我只想知道,对你来说,他算什么人?”
是惯弄风月的逢场作戏,还是有点真情?
这问题没意义,这答案也不重要,但不平、不解堆积到大限之至,作为这不称职的师与父,他要为自己的弟子问个明白。
数百年后的曲砚浓在这问题里屏住呼吸。
记忆里,片刻的沉默后,数百年前的曲砚浓回答那个与卫朝荣关系匪浅的老修士,“不是什么人。”
在老宗主脸上涌现强烈不平与不值之前,她又开口,重若千钧。
“在我心里,他是卫朝荣。”数百年前的曲砚浓说,“卫朝荣就是卫朝荣。”
情人、爱侣、同类、知己……
那都太复杂,又太简单。
人怎么能用言语概括另一个人,怎么够?
“他是卫朝荣,就只是卫朝荣。”
什么人也不是。
他独有定义。
*
符沼的另一头,青石神塑隐没在符文闪耀的风烟里。
神塑无法涉足沼泽,无论它有多神异,在符沼中唯有沉底这一种可能。
他被遗落,但他可以等待。
他知道这一回他终将等到她。
枯骨荒冢里,卫朝荣也想起从前。
他想起一个很平常的夏日。
就在这个平常的夏日里,她一身是血,被两名元婴仙修追在身后,给他一枚传讯符。
虽说仙魔对立,从他回到仙门却仍不愿意放下她时,他便已想得很明白,早晚有一天会面对不得不做出抉择的局面,可等到这一天真的来临,他还是微怔。
她身上紫衣已被血浸透了,迎面而来,目光很冷。
追杀她的两名元婴仙修见他狭路相逢,大喜过望,远远地传音,“前面那位道友,拦住那女魔头!”
曲砚浓什么也没说,也没传音,身后的呼喊听得明明白白,反倒似笑非笑,含情凝睇,目光说不出的妩媚缱绻。
卫朝荣心里明白她从不真正信任谁,这一眼妩媚不过是逢场作戏,驱使他为她出力。她对他总是这样逗弄,倘若他不奉陪,她也不会意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