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7章 圜狱(二)
项知是忙着订酒席,买衣裳,关于妆扮成项知节的许多细节,他还来不及一一处理。
裘斯年将他带进了圜狱中的一间空房舍,沉默地为他捧来了一面镜子,随即掩门离去。
项知是对镜而照。
这辈子,项知是没少在乐无涯面前扮演六哥。
每次,他的目的都不一样。
想逗逗乐无涯,想半路截了小结巴的胡,想……
想把他带走,带到只有他知道的地方去。
而乐无涯当真是不在乎他。
每次只不过瞧上自己两眼,他便会狡黠一笑,旋即用三言两语毫不留情地拆穿他。
若有旁人在,乐无涯会装模作样地摸摸他的头:“七皇子,微臣不同你玩闹,找你的小伴儿去,啊。”
若只有他们二人,他就省却一切寒暄客套,拿指尖轻巧地一弹他的额头:“忙着呢啊。玩你的去。”
有一次,十三岁的项知是尾随在乐无涯身后,非要讨一句准话不可:“难道我扮得还不像?”
乐无涯笃定道:“不像。”
“哪里不像?”
乐无涯回过身,揪一揪他的耳朵。
项知是细心地在梅花烙印处敷了香粉,与皮肤颜色已十分近似。
乐无涯一捏,便沾了一手的脂粉香。
乐无涯用手帕擦了擦指尖,并不正面作答:“你这儿的伤怎么来的,忘啦?还敢在宫里装小六,不怕皇上再给你来那么一下?”
项知是满不在乎:“反正都已经破了相了。身体发肤受之父母,由他去吧。大不了再惹恼父皇一回,叫他送我去黥面啊。”
说着,项知是加快速度,几步跑到乐无涯身前,倒退着与他一道前行,黑眼珠子里明晃晃地亮着光。
他在自己雪白漂亮的面颊上比划了一下:“老师,你说若是父皇押我去黥面,我该画点什么才好看?金鱼?牡丹?……不然的话,画一个月牙吧。”
乐无涯左顾右盼一番,确认无人窥探后,才屈指凿一下他的脑壳:“滚蛋。你当你是包拯啊,还画个月牙。……有罪之人才要罚黥刑。你有什么罪?”
项知是故作委屈:“我若无罪,为何老师行色匆匆,不肯停下来同我说话?”
乐无涯被气笑了:“我去见你爹!误了时辰,我才有罪呢。”
“有罪好啊。”项知是没心没肺道,“老师生得俊俏,脸上画个包拯都好看。”
乐无涯呸他一声:“别跟着啦。一会儿我去寻你,看看你的骑射功夫如何了。”
项知是听话地停了步,注视他背影良久,突然扬声问道:“老师,你还没说呢!我到底哪里装得不像?!”
乐无涯头也不回,道:“你下次把你那戒指摘了!别以为颜色不花哨就能应付过去了,那水头一看就是好翡翠,小六什么时候有过这么好的戒指了?”
待乐无涯走后,项知是撩起袖子,看向那枚色泽水润的翡翠扳指,嘀咕道:“可这是我最差的戒指啦。”
……
从往事中抽身而退的项知是面对镜子,无声微笑了一下。
……多谢老师指点了。
他撸下了腕上玉镯,摘去了手背花箔,戴上了一枚式样古朴的玉扳指。
那扳指是老师赠给小结巴的生辰礼物。
项知是私下里仿了一个,甚至年年不忘送去做旧,就是为了更好地模仿项知节。
“小六脸上笑起来可没那个酒窝,也不皱鼻子,你收敛着点儿才好。”
“小六是丹凤眼,比你的眼睛稍稍上挑一点。你眼睛比他圆。”
“小六走路时可不一步步地往上蹿,跟要上天去似的。”
“小六……”
项知是比照着记忆里乐无涯为他指出的、连他都未曾留心的差异,全神贯注地把自己乔装成他最不喜欢的人,好让老师高兴高兴。
“辨认身份”,似乎成了他与乐无涯二人约定俗成的游戏。
项知是屡战屡败,屡败屡战,和乐无涯玩“猜身份”的游戏,玩了许多年。
无分寒暑,从无厌倦。
玩到最后,就连项知是自己都有些糊涂了。
他这样坚持,到底是为了什么?
别说是宫外人,就连有许多宫人内侍也分不清他们二人,全靠自己耳上的梅花痕迹认人。
为何他非要揪住乐无涯,百般试探不可?
项知是心中有疑惑无限,但是手上的动作不肯稍停。
外间雪落阒寂,内间凄冷昏暗,陪伴着他的只有铜镜一面,油灯一豆。
他描眉画眼,悉心装扮,甚至用从小戏伶那里学来的手法,将眼角微微向上吊去。
即使面对的是一个已经半盲半死的人,他仍不愿掉以轻心。
其用心,其精心,仿佛一个准备出嫁的新嫁娘。
……他仿佛是在筹办一场只有他一个人出席的婚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