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3章 真言

自离了昭明殿后,刑部尚书和左、右都御史如获大赦,快步离去。

唯有大理寺卿张远业慢行一步,与郑邈走在了一处。

如今,郑邈官至三品,是一方封疆大吏,与张远业平起平坐。

大理寺算是郑邈的娘家,二人自是比旁人有话说些。

“郑大人,好糊涂啊。”张远业压低了声音,“为何平白提起那人来?如今皇上他老人家最忌讳的便是他了。”

郑邈冷静道:“我不在京中供职,如何能知晓皇上他老人家的忌讳呢?”

张远业:“……”

他不说这话还好,此话一出,他敢确信,郑邈就是故意为之。

张远业迟疑道:“你将闻人明恪与乐……那位大人相提并论,就不怕皇上对他生出龃龉?”

郑邈:“我并不害怕。”

张远业是个性情温和之人,虚心请教道:“愿闻其详。”

郑邈道:“一来,皇上对闻人明恪本就心怀龃龉。”

对于闻人明恪这个监生出身的七品小官,是如何有如神助、连跳五级的,郑邈早有耳闻。

若皇上当真如此爱惜闻人明恪的才干,就该在兴台邵逆案破之后,就将他召入京中,暂留听用,让吏部详加勘察,再安排他的去处,而不是将这个小年轻不声不响地破格提拔至桐州知府的高位,让他这个二十来岁的嫩肩膀,硬挑起一府之主的铁扁担。

与其说是重用,不如说是天子有心要试一试他的成色,顺便将这个官场新人投入情势错综复杂的桐州,看桐州三任知府先后倒台,究竟是何缘由。

闻人明恪若是被孤立、被同化,或是干脆像钱知府一样不明不白死在任上,便是他自己无能,辜负圣上重托。

但未曾料想,闻人明恪乃是一等一的名剑凶器,刚一出鞘,便精准挖出了卫逸仙这个暗地里搅弄官场风云的痈疮、蠹虫。

皇上爱惜人才不假,但眼见此刀如此锋利,非见血不能收,难免要再生出一层忌惮和不满来:

你闻人明恪既然有天大的本事,那有困难何必找朝廷?

郑邈继续道:“二来,皇上确实不喜那位大人。然而斯人已逝,活着的人总要讲些体面。即使那位大人深负圣恩,到底生前殚精竭虑,死后未得全尸,算是得了应有的报应了。皇上向来重体面、讲体统,我说闻人明恪与那位大人相似,皇上如此宽宏大度之人,若是因为区区在下的这么一句话就刁难于他,岂不是显得心胸狭窄,无圣人之雅量?”

张远业:“……”

他倒也不想闻得这么详。

听到一半,张远业便不安地环顾四方,确认无人窥听,才松了一口气:“你呀,还是那个脾气,什么话都敢说,不要命啦?”

郑邈再度语出惊人:“是闻人明恪叫我这么说的。”

……

郑邈的表述已经足够委婉了。

闻人明恪在同他讲这番话时,用词堪称大逆不道,句句都是诛九族的浑话:

“我此番在桐州动作太大,刚一上任,就发落了一个五品官,难免引得皇上侧目。”

“前些日子,下官向京中申领了一大笔军饷,用来填补欠饷亏空。这笔钱对桐州军务十分要紧,但此事一出,下官怕皇上认为我本事太大,所以还需得郑大人帮忙,推上一把。”

“您在面圣时,可以提上一句,说我与乐无涯有些相像。”

初听到他的这一想法,郑邈难掩讶异。

但闻人明恪给出的理由相当充分:“据您所说,下官确与那位乐大人样貌相似。您即便不说,有朝一日,下官上京面圣,总不能掩面上殿、不见天颜吧?您与乐大人是故交,若您不事先禀告,皇上事后回想起来,难免心生不悦,认定您有心欺瞒。因此,您不如开诚布公,直言相告。”

“左右我这个小官已经给皇上添了不少堵了,也不差这一条。”

“史官们时时侍奉在侧,记录着君王的起居言行,皇上可以因为下官锋芒毕露,对我不喜,可您要是提上这么一句,情势便大不一样了。”

“若皇上,下官与奸臣乐无涯相似而加以苛责,岂不是显得皇上为君不仁,且对那位奸臣大人念念不忘,恨意不绝?”

“要是运气好一点,他说不定肯再拨给我一些,以示大度宽仁呢。”

……

事实真如那闻人明恪所说,皇上尽管面色不豫,但当真大笔一挥,多批了一笔军费。

十二个字,抵七万两银子。

折合下来,真能算得上一字千金了。

张远业不敢再细问了,怕平白再听到一耳朵大逆不道的言论。

然而,在沉默地并行一段后,张远业突然开口问道:“……真有那么像吗?”

郑邈简练道:“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