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5章 棠棣(二)

两碗清茶刚刚上桌,渴坏了的元子晋便迫不及待地端起自己面前那碗,一饮而尽后,抹一抹嘴,又将空碗递了出去:“再来一碗!”

乐无涯取笑他:“当初来我身边时,是谁说‘不是普洱不能入口’的?”

元子晋耳根一热,试图抵赖:“谁啊?”

乐无涯:“小狗说的。”

元子晋:“……咬你啊!”

赫连彻冷眼旁观着这二人斗嘴,默不作声地又斟满一碗,推了过去。

元子晋接过茶碗,客气地道了声谢。

经过这许多时日的历练,他现在是很能体恤寻常百姓的艰辛的了。

可茶碗刚一入手,他的手腕便不受控地一颤,险些把整碗茶水扣翻在桌面上。

“奇怪……”元子晋费劲儿地把茶碗摆正,眼神逐渐涣散,“……闻人明恪,你头晕吗?”

乐无涯:“……什么?”

元子晋:“我怎么有点儿……”

下一刻,他一个猛子扎进了茶碗里,就此昏迷,差点把自己溺死。

乐无涯眼疾手快将人捞起,抬眼望向赫连彻。

他倒是敢作敢当,痛快承认:“蒙·汗药。”

乐无涯眸光一闪,当即扯下赫连彻肩头的白巾,三两下将桌面上的水渍拭净,转手利落地剥下元子晋的外袍,指尖翻飞间已将衣物叠得齐整,往桌上一搁,按着元子晋的肩让他伏案假寐,活脱脱一副长途跋涉后倦极小憩的模样。

这样一来,即便有外人到访,也不会觉得昏倒的元子晋很可疑了。

替赫连彻扫完尾,他才问道:“药性不烈吧?孩子本来就不大聪明,别给我药傻了。”

“睡一觉便好。”

乐无涯:“你药他做什么?”

赫连彻眸色沉沉:“方便带你走。”

乐无涯:“……?”

赫连彻:“你做的事,我都听说了。你做得很好,但家家酒到此为止了——上京凶险,我不准你去。”

……

上一世,乐无涯带领使团到访景族、再返京城的那日,赫连彻推说醉酒不适,只派义子相送,自己却扮作景族卫兵,戴着半盔,在宫道旁相送于他。

他听说乐无涯昨夜喝多了酒,诱发了陈年旧伤,后半夜唤了随行的医官去,折腾了许久,也不知情况如何了。

见那人苍白着面色,策马徐徐而行,赫连彻若无其事地想:

疼吗?

——活该。

喝家乡的酒都能喝伤身子,可见他水土不服到了何等地步。

赫连彻垂目盯着脚下的青砖,耳中却仔细分辨着马蹄声的远近。

在他所乘的那匹马即将路过自己时,他终于忍不住抬眼望去——

“乐大人!”

大虞使团的队伍中突然爆发出一阵惊呼。

只见乐无涯犹如断线纸鸢,毫无征兆地从马背上栽落。

后来的事,赫连彻记不真切了。

他只知道,待他回过神来,那个单薄可怜的身影已然稳稳落在他臂弯里。

幸亏有铁盔遮面,使团众人只当是某个景族卫兵反应敏捷,无人认出这竟是景族的新王。

霎时间,无数人闹哄哄地迎了上来。

景族贵族们面色惶急。

新朝初立,若让大虞使节在自家地界出事,刚平定的乱局怕是要再起波澜。

大虞使团随员更是吓得面如土色:这位可是圣上最宠信的近臣,若有闪失,谁能担待得起?

四周嘈杂不已,众声鼎沸。

但是那一瞬,赫连彻的世界格外静谧。

怀中那小小的重量,让他恍惚觉得,天地间再没有其他什么值得他在意的事了。

他下意识将他的脑袋往自己胸前按了按,像接住一只坠巢的寒鸦。

不知是否是自己的错觉,他竟从怀中那具冰冷柔软的身躯中,感受到了一丝微妙的依恋。

然而,乐无涯很快清醒了过来。

他轻巧地跃出他的怀抱,整了整凌乱的衣冠,客气地道了声:"多谢。"

直到使团的旌旗消失在仰山城外,赫连彻的铠甲间仍残留有他的余温。

裹着蓝色襁褓的鸦鸦从他怀里砰然坠地后,终究又短暂地落回了他的怀抱。

自那次痛彻心扉的别离之后,这是他们最亲密的接触了。

虽只片刻而已,却也足够让赫连彻做上几晚的好梦。

唯有在梦中,赫连彻才可以放任自己不去恨他,才可以肆无忌惮地想念他。

清醒过来后,赫连彻又抑制不住地想:若这人肯回来,他定要抱着他登顶仰山,再亲手将他抛下悬崖。

到后来,连他自己都分不清,自己到底是想抱他,还是想杀他了。

一切鲜明的爱恨,在乐无涯的死讯自上京传来后,彻底归零。

而今,确信乐无涯死而复生,赫连彻反躬自省,才肯承认,当年随着鸦鸦死去的,只有恨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