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8章 故人(三)
裘斯年头痛欲裂,眼前黑雾幢幢。
他摇摇欲坠地直盯着乐无涯,胸腔里翻涌着千百种猜忌。
自己与闻人约的初见,正是在他初次面圣之后。
那时,闻人约心神不定、惶恐不安,险些一脚崴下台阶。
——大人分明是完美无缺的,是游刃有余、从容不迫的,怎么会露出那样的情态?
见他神色变幻,乐无涯无奈一哂。
左右今夜也是不必睡觉了,乐无涯反倒耐下了心来。
他拍拍自己身边,示意他别站着,坐过来。
裘斯年绷紧脊背,目光里露出几分走兽的凶相,警惕地注视着他,心想,此人或许是知道自己与乐大人生得相似,才刻意亲近于他。
可他又岂是会被皮相迷惑之人?
乐无涯摇一摇头,翻身站起,随意拍去掌心里的竹泥,一步一步走到了他的面前。
一股令人安心的、清冽的松柏香,掺杂着竹香,在裘斯年的鼻端缓缓弥散开来。
裘斯年恍惚着想,他就算和大人用了同样的熏香,也是东施效颦、画虎类犬。
大概是一瞬间有太多的念头涌入脑中,裘斯年骤然一阵晕眩,双腿无法控制地一软,便跪倒在了柔软的竹泥上。
他咬住牙关,竭力挣扎着要站起身来。
可惜,他今日没怎么吃饭,又被拍了两闷砖,大恸大喜之下,浑身发软,即便倚着竹子,亦无法借力站起。
在他挣扎间,一道影子如潮水般寸寸漫延而来,直至将他完全笼罩。
裘斯年脸色一变,双手猛然放开了竹子,甚至不顾地上泥土被夜露浸染得湿软一片,不顾一切地向外爬去。
即便双手着地,以膝而行,他也要逃离这片影子。
他不喜欢跪在旁人的影子里。
即便尊如皇上,裘斯年向他跪拜时,也极其小心,从不肯与皇上的形影交叠。
因为他答应过大人。
他答应过……
上方传来的声音冷静柔和,却不容丝毫拒绝:“小阿四,谁准你跑了?”
“那年你跟我回豫州赈灾,我跟你说过什么来着?”
裘斯年僵在了原地。
……
那年的豫州,天大旱,人相食。
乐无涯先前一直想寻个由头,打发裘斯年回豫州寻亲,查访查访还有无亲人在世。
这下倒是省去了他编造借口的功夫。
他带着裘斯年直奔豫州,生龙活虎地从当地豪绅嘴里抠粮食去了。
这身奸臣的皮,乐无涯披得并不算轻松。
他在豪绅中长袖善舞,笑里藏刀,言辞为饵,酒宴上推杯换盏、暗室中低声密谈,既要让豪绅们相信他是站在他们这一边的,又不能全然顺了他们的心意,让百姓的最后一丝希望断绝。
终于,他和和气气地为灾民们辟出了一条生路。
开仓放粮的前夜,乐无涯陪豪绅们狂饮至天明,翌日一早又去巡查新建的粥棚,与其他三四名没捞着好处的豪绅“偶遇”多次,说了一篇又一篇冠冕堂皇的废话。
在送别了最后一个人后,乐无涯脚下一软,踉跄着栽到了裘斯年怀里。
裘斯年大惊:“……大——”
“低声。”乐无涯烧得浑身滚烫,牙关都在发抖。
他死死咬住自己的袖子,待颤抖稍止,才含糊不清道:“现下药和大夫都紧缺,旁人若知道我病了,定要设法讨好我,我不能跟百姓相争……扶我一把,我得顺顺当当走回驿馆去。”
他硬扛住了那一波席天盖地的眩晕,垂下手来时,神情已经恢复如常。
……只是袖口上多了一圈被唾液润湿的牙印。
裘斯年注视着那一圈咬痕,沉默地陪伴他回到了驿馆。
四周的百姓穿梭往来,耳畔俱是熟悉的乡音。
而他心无旁骛地注视着那个咬痕,尽量不去多想旁的事情。
比如,他回了家乡,却犹如置身他乡。
直到回到豫州,他才发现,自己连家乡话都不会说了。
这一口标准的大虞官话,简直让他产生了奇异的羞耻感。
——他为了求生,背叛了生养他的土地。
前些年在宫中效力时,裘斯年总提着一股劲儿,怕死,怕饿,因此谨小慎微,处处精心,甚至不觉得自己委屈,只一心认为他的命就该是这个样子,虽说是比寻常人要坏一点,但也无妨。
不知怎么的,自打随着孝淑郡主下降乐家后,裘斯年日日陪在乐无涯身边,竟多出了许多莫名的小心思。
大人把庆和斋桂花糕的滋味夸得天花乱坠,他就跟着咽口水,满心期待。
大人散衙后,没有带回点心来,他竟有点失望。
而大人在连他自己都忘记了的生辰那天,带回家一个一尺长的、小人模样的桂花糕,上面印着他惯常穿的衣服的纹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