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9章 疑云(二)

不需照面,只一句话,乐无涯便能断定,这是个好人。

狭路相逢,此人又手持利器,大可以趁乐无涯尚未做好准备时攮他七八个血洞,待他毙命,想要什么,从他的尸体上搜检便是,何必开口管他索要?

……还挺讲礼貌。

明确了这一点后,乐无涯将手指从机扩上挪下,袖口一翻,挡好了那蓄势待发的袖箭:“有。有饼子。”

他指一指腰间。

下一刻,乐无涯身上骤然一轻。

那人似是饿疯了,劈手抢走了乐无涯的褡裢,野兽似的抽搭着鼻子,从里面倒出了饼子,一张嘴,便连油纸带面饼,生生撕下来了一大块。

但他很快意识到了什么,将刚入嘴的饼子吐出了一大半,只就着油纸,将一小角饼子咽了下去,噎得伸脖瞪眼。

洞内弥漫着浓郁的血腥气。

乐无涯想,他必是受伤了。

奈何周遭漆黑一片,他无从判断情况,只好替他顺了顺后背,确认了他至少上半身没有创口。

那人被他顺了气,有些诧异地紧缩了一下后背,像是受了惊的大狗。

他扭过脸来,也想看一看乐无涯。

然而,二人身处黑暗,谁也看不清彼此。

上面的脚步声愈发近了。

那人也停下了咀嚼,呆呆地翻着眼睛瞧向上方,握紧了手中的矿刀。

刚发生泥石流的山体柔软疏松,随着来人的靠近,洞口簌簌地泻下泥流来,似乎随时有可能发生塌方,将乐无涯和这来历不明的劫持者埋在里头。

借着洞口投下的微光,乐无涯终于看清了劫持者的脸。

那人意外地年轻,皮肤黑亮,半张脸的轮廓尖瘦,看起来是个清秀的、十七八岁的青年。

但他另外半张脸就不那么赏心悦目了,像是被野兽撕咬过似的,皮肉稀烂,颅骨塌陷。

这看上去是旧时留下的伤口。

而被这一场陈年的重伤毁掉的,不只是他的容貌。

他仅剩的一只眼睛里没什么神采,眼珠呆滞,面颊肌肉不受控地间或抽搐一下。

……像个傻子。

上方的两名官兵碰了面。

他们应该是熟人,径直攀谈起来:

“狗儿,找着了吗?”

“看你说的,找着我早去报功了,还跟你在这搭嚼舌头耍?”

“找着了告我一声啊。有功咱弟兄伙一起立嘛。”

“不如一道走算咧。”

“别咧,周太爷吩咐过要分开寻,你要找着啥,就……就发这个信号,咱几个瞅见都会过去的。”

“人老子怕个球啊?你又不是知不道,我打小就怕鬼,这搭老有鬼火飘,看着真哈人!”

二人一聊起来就没个完。

泥土石块不住落下,把洞中的乐无涯和傻子的脚踝都掩埋了起来。

所幸上头聊天的两人也察觉了脚下土壤稀松,生怕一个不小心跌下崖去,及时中止:“算了算了,嫑聊了,再磨叽一会子,咱兄弟伙搞不好叫土埋了,那就轮到咱们变鬼火晃悠喽。”

“你啥乌鸦嘴啊,快走快走!”

待官兵脚步声远去,乐无涯立即钻出半塌的洞子,朝里面的人递了手去。

那人的行动十分笨拙,借了乐无涯的手,才摇头摆尾地钻了出来。

待到灰头土脸地重见了天日,乐无涯才发现自己捡到了多大的一个麻烦。

此人的小腿上,咬合着一个巨大的捕兽夹,看创口起码得有两日以上,伤口因着环境湿热、酷暑难当,早已溃烂见骨。

倘若没有自己误打误撞,和他跳进了同一个洞里,他仅靠着自己的力量,怕是压根儿爬不上来,只能静静地等着洞子坍塌,把他埋在里面,或是生生饿杀在里面。

傻子显然是知道痛,但同样知道,痛也没用。

他艰难地吞了吞口水,去推乐无涯的肩膀,调用着不大便利的舌头,结巴道:“……我没见过你,你……外乡的……走吧,走吧……我娘讲了,这里不太平……”

说着,他翻过身来,艰难地把矿刀插回腰间,叼着打劫来的大半张饼,像是条四脚蛇似的,打算游回山里去。

乐无涯按住了他的衣角,阻止了他的动作:“我带你走。”

傻子回过头来,张大了嘴巴:“啊?”

他嘴里叼着的饼应声落地,他急忙又叼回了嘴里,仅存的那只眼懵懂又茫然地望向乐无涯。

乐无涯问他:“你是不是要去找人?”

傻子犹豫了一下,拼命甩头,差点把自己的脑袋瓜甩飞出去。

他的表现太过急迫了。

这谎撒得实在不大够水平。

乐无涯俯下身去,不由分说,将他背在了背上。

他分量不轻,生生把乐无涯压出了个踉跄。

但站稳脚步后,乐无涯深吸了一口混合着腐土和血腥气的山风,还是向密林深处迈出了脚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