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8章 会面(一)

杜大人毫不知道此人的心肠几何。

在他看来,明相照经他提点,就老老实实地回去干活了,是个知进退的,实属孺子可教。

他完全不知道,这人有过为着别人的冤屈、一言不合就把自己往房梁上挂的前科。

简而言之,就是犟种。

他认准的路,就只有“一往无前”四字而已。

好在,他已经不是过去那个除却性命、一无所有的闻人约了。

在这关系错综复杂的上京之中,他还是有些人脉的。

暮色渐沉时,他拎着一截新鲜的猪骨,回到了新置的小院。

梧桐树荫下,一条二丫悠然地卧着乘凉,见他归来,抻了个漂亮的懒腰,优雅矜持地踱着四方步,向他迎来。

闻人约笑了,把肉骨头一截截掰给它吃,并趁它大快朵颐的时候,将一封写好的信塞入了它身上背带的小腰包里,轻声道:“六皇子府,懂么?”

二丫嚼着骨头,一本正经地点了点头。

“送给姜鹤。”

二丫又点点头。

闻人约难得起了点儿玩心:“你真能听懂吗?我是谁?我是裴鸣岐吗?”

二丫睁着水汪汪的眼睛瞧他,一副“你是谁你自己不清楚吗为什么要问我”的疑惑表情。

闻人约:“我是杜同和,我是顾其贞,我是明相照……”

听到“明相照”三字的二丫精准抢答:“……汪!”

“好崽。”

闻人约抚过它的头顶,眼中的神色却难得地有些恍惚。

夜风穿过梧桐叶隙,沙沙声里似乎夹杂着无数呼唤:

明状元、明守约、明相照。

可他究竟是谁呢?

好在这个问题没有困扰他太久。

闻人约微微笑了:“是啊,我自然是明相照。”

不会是别人了,只会是守约而已。

吃饱了的二丫眼见天色已晚,正是适合出去做街溜子的时辰,便用脑袋顶了顶他的手心,算作告别,随即撒开爪子,沿着一处不显眼的院墙狗洞钻了出去。

闻人约站起身来,细心地清理起身上的狗毛来。

每当这种时候,他都格外钦佩顾兄。

即便是心志坚定如他,顶着一个完全不属于他的身份过活,偶尔都会动摇几分,生出“我究竟是谁”的凄怆念头来。

可顾兄顶着自己的名字,上蹿下跳,毫不心虚。

看来,他还有的学呢。

……

在闻人约闷不吭声地干大事时,乐无涯在丹绥的工作渐入尾声。

几日下来,项知节都可以下地了,乐无涯也终于送了二百多名矿工入土为安,顺道给孙阿婆买了一头身强力壮脚程长的大驴子,能载着人一气儿走上几十里山路的那种。

乐无涯喜滋滋地牵着驴,独身一个跑去孙阿婆家里邀功。

初见是个过客,再见像个逃犯,这回再见,孙阿婆隐隐猜到这人是个官儿。

孙阿婆平等地讨厌世上的一切官儿。

但对着这么张笑得灿烂的面孔,孙阿婆一颗心硬是偏了:“你又来做啥?”

乐无涯拍拍那头驴:“答应您的,方圆百里最好的驴子!”

驴背上还有个填满了厚厚棉花的软鞍,孙阿婆这样瘦成了一道影子的人,骑在上头也不会硌骨头的。

孙阿婆瞧着这驴,一脸嫌弃:“要这弄啥?一把老骨头,又不出去走动。”

“那就多出去走动啊。饭后百步走,能活九十九呢。”乐无涯拍拍那油光水滑的驴屁股,“要是不爱走动,您看这肥的,杀了吃肉,能吃好几天呢。”

驴:“……”

见那驴还挺有灵性,露出了委屈迷茫的神情,孙阿婆怜爱之心大起,立即指责乐无涯:“这么好的牲灵,你就光惦记着吃肉哩!”

乐无涯:“我惦记您那野菜糊糊面呢!”

他笑盈盈地弯下腰来,对瘦小的孙阿婆抱了抱拳:“能再给我做一碗吗?正好饿了!”

孙阿婆被哄得晕头转向,一边念叨着“乡下人的吃食有啥可惦记的”,一边高高兴兴地生火做饭了。

乐无涯并不闲着,把家里的水挑了,柴劈了,桌凳摆好,又趁孙阿婆不注意,偷偷把驴身上背着的褡裢里的两袋雪花面抱在怀里,贼头贼脑地藏在了孙阿婆卧房床边,才大摇大摆地在桌边坐下。

孙阿婆偶一回头,见他伸着腿坐在窄小的桌子边,乖巧地等饭吃。

这多像她曾经阖家幸福时的日子。

她转过身来,用肩膀擦掉了一滴眼泪。

该流的眼泪,这些年来都流尽了,多的也没有了。

一碗热气腾腾的糊糊面端上来,乐无涯道了声谢,埋头大吃。

几天里都在跟尸体打交道,又连着洗了好几天澡,才勉强搓洗去一身味道,他这几天吃下肚的东西比猫食多不了多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