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4章 百态(一)

乐无涯当然不会像元子晋这么乐观。

即便是落水狗,尚且能拖着湿淋淋的身躯爬上岸来咬人。

何况是一条老毒蛇。

好在周文昌与周文焕都是心如铁石的主儿,蹲了这么久大狱,愣是谁都没改主意,在三法司会审中,仍是咬定前词,不改供状。

兄弟之间的默契,用在此处,实在是可悲可笑。

二皇子项知徵坐在堂上,宛如一个吉祥物。

可即便如此,在听周文焕供述如何密谋杀害三百矿工一节,他还是忍不住拍案而起:“你他……”

粗口暴到一半,他蓦地想起自己的身份,硬生生憋了回去。

依他的想法,所有参与此事的都该死,细细切作臊子,给那些死去的矿工做祭奠的馅饼。

然而,娘从小的言传身教,叫他清楚地知道,自己不该有什么“想法”。

因此,会审一散,他便拿着口供,火气十足地找项铮复命去了。

乐无涯同样参审此事,恭送了二皇子后,见镣铐加身的周文焕踉跄欲起,忽然出声问道:“时至今日,你仍不后悔么?”

周文焕面色蜡黄,唇焦口干,正要拖着脚镣离开,闻声便是一顿。

只这一顿,乐无涯便懂了他的话外之意。

怎么会不后悔呢?

后悔没有趁乐无涯一入丹绥就痛下杀手。

后悔没有约束好官兵,叫他们自乱阵脚,折腾出了二次暴动的闹剧。

后悔……天真幼稚至此,要一力揽下所有,去替兄长顶罪,却早早被他推了出去、做了弃子。

可后悔有何用处?

他艰涩又讽刺地开了口:“死我一人,足矣。大人莫不是还想让我攀咬旁人?”

旁边的吏员立时呵斥道:“闭嘴!大罪将死之人,安敢咆哮公堂?”

而乐无涯明白了他的意思。

事已至此,不过是一人死和二人亡的区别。

周文焕算得明白这笔账。

……只是到底不是全然甘心了而已。

而一旁的周文昌早已起身,缓缓朝外走去。

在啷当的锁链撞击中,他的步子放得极缓、极沉。

乐无涯看不到他面上的表情,也不感兴趣。

此人仅剩的良善,便是选择走得稍慢一些,好与他这位必死的兄弟,最后同行上一段路。

哪怕不能并肩,也好。

但这位昔日的榜眼,即便在王肃的言传身教下、成长到如此扭曲的地步,他还是不能理解何谓“圣心”。

“圣心”就是,皇上不能刁难查出真相的官员,那样岂不是器量狭小、毫无气度?

皇上想做明君,可一腔子邪火没处撒,最后只会发泄在一个软柿子身上。

那么,谁是这个案子里最没背景的软柿子呢?

对一个被定罪后罢黜的官员而言,死在哪里、因何而死,都很难再引起关注了。

在害死自己的亲弟弟后,于某个无人知晓的犄角旮旯里,不明不白地默默死去,这便是榜眼周文昌注定的结局了。

所以,乐无涯并不介意与一个暂时还会说话、会喘气的死人合作。

他收回目光,分别对大理寺、刑部的同僚们和旁听之人颔首致意。

薛介也被项铮派来听审,眼看着项知徵气冲冲地跑出去了,把他撂在了这里,正准备追随二皇子,与他一起回宫。

起身后,他留心瞧了乐无涯一眼,旋即便默然而去。

而张远业略显羞涩地低下了头。

不知怎的,每次和闻人大人视线相接,见他露出平和嘉赏的神色,他都觉得是被那位大人亲自夸奖了似的。

……开心。

而刑部的耿尚书知道这案子烫手,照旧推说身子不爽,回家装死,并再次把庾秀群庾侍郎推出来理事。

庾侍郎在黄州假宝案中出力不少,本就是个连天子近臣都敢直参的硬骨头,对乐无涯自然多有欣赏之意,与他视线相对后,立即斯斯文文地行了一礼。

看着他,乐无涯非常不尊老爱幼地想,早晚想个办法,把那尸位素餐的老东西踹下去,换个能干事的上来才好。

庾侍郎见他笑容粲然,甚是可亲,便走上前去,自然地和他论起案情来:“闻人大人,眼下周家兄弟的口供都指向王肃,可笔迹物证与王肃的并不相符,这要如何呢?”

此事正是张远业在朝堂上所奏禀的,他又与庾秀群相熟,便接过话道:“庾侍郎有所不知,当初王肃在主理乐……乐逆之案时,最有力的证据便是书信。可其中诸多书信与乐……大……逆本来的字迹并不相符。王肃却称,乐大人在担任长门卫指挥使时,曾通过模仿他人的笔迹诈取案犯口供,因此那些书信笔迹与他的笔迹不符,也合情理。”

“王肃还一力主张,若乐大人不肯招供,便要严刑拷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