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一章 魂壳软甲
到麓月厅外时, 膳房下人们还在鱼贯出入,整座偏厅遵高山皓月之旨趣,檐牙斗拱、砚屏匾额、楹联板壁……俱透出清气庄重古韵。
甫一入厅门, 厅内婢女们莲步盈移,湘裙款促, 上前恭敬迎她:“夫人。”
对这样近乎八方围裹的服侍, 郦兰心下意识脚下半退, 但很快又复初, 努力平了心中闷慌,任由侍女们扶着往里处走。
大红酸枝螭龙纹圆桌上,珍馐奇馔、时新果品、蜜糕芳点摆满整面。
唯两处置放用以品膳的盏碟碗箸,在这满桌金盘玉壶银鼎琅碟的衬比下,竟显得有些孤零零的。
郦兰心登时有些瞠目。
虽她知晓天家必定是常人无法想象的奢华, 可眼前这景,实在也太过靡费。
这么一大桌,足足几十道肴品,便是每道只尝一口,也足小饱了。
先是西偏殿内那八座紫檀浮雕华柜,明镜妆台、百千珍饰,再是浴阁里堪比华宫小池的豪侈摆置, 如今吃个午膳,更铺出一副富贵至极撼人心目的横势。
像是要把最极致的锦绣荣华全在她眼前摊开来,让她瞧仔细, 看清楚。
郦兰心犹疑站在原地,有些踟蹰。
而此时桌旁已有人默然静坐,腰背英挺,衣袍已经换了一套, 偏首望见她来,长臂抬起,朝她伸手。
周围侍女们极有眼色退开,郦兰心顿了一瞬,然触及他微冷目锋和身上明显换过的衣衫时,忙移了步,把手放进他掌心。
被牵拉着,缓缓坐下,果不其然,肩背又被环住。
猛地一颤,下意识抬头看四周立着等着侍候的侍人们,却见周围人不知何时,全垂低了头。
好似已经预料到了何时该眼观鼻鼻观心。
郦兰心顿时更臊,手攥紧了裙摆。
她是学过高门规矩的,用膳的时候,坐哪,如何坐,怎么动筷,吃完后如何净口等等,都有讲究。
像现在这样,被男人半抱着紧密坐在一块,绝对不是规矩的作为。
让她方平静心里又泛起生闷的疼。
……被光天化日,当着下人们的面搂着侍膳的,通常,是婢妾娈奴、歌姬酒女之流。
她如今,确也就是这人的短暂玩物。
他把她带到这里来,待会儿,应当是要她服侍他的吧。
但她久不曾为人布过菜了,也不大知道他的喜好。
从前这人在青萝巷和她们用饭的次数不多,还多是看着她们吃,他自己不大动筷,如今看着眼前这些,大抵当时,他不多吃,是因为对他而言,能入口的太少。
也不知道当时他是如何忍下去的,又是发的哪门子魔疯,天潢贵胄的好日子不过,非得装惨弄鬼、忍饥忍渴骗戏她一个寡妇。
苦思间,下巴又被掐住,脑袋被偏转过来,对上面前足让眼睛看花的满桌膳肴。
宗懔引着她看这片已经不能仅用奢侈来概括的午膳,眸中略闪过不满:“看什么呢?”
他特意吩咐人,按她往常喜爱的口味做了这一整桌的膳食,她眼睛反倒飘去看旁边的奴才下人。
当他是死的?
郦兰心轻声:“……没有。”
神色掩饰不住的淡愁,柔弱,却失魂般的冷,仿佛精气神抽出了肉-体。
脑袋随他摆弄,眼睛顺从望了这满桌佳膳,但瞳仁里空空荡荡,什么都没装着。
宗懔眉峰霎时压低,戾意横生,几乎是一瞬间就抵达暴怒的边缘。
此时此刻,他才忽然意识到一件事。
眼前的这个人,她无数次抗拒他、躲避他、怒斥他、为旁的人和他顶着吵、将他的心意全数当作驴肝肺,但这些其实都不是最让他难以忍受的。
他最恨的,一直是她不把他当回事的这种样子。
他就算强将她带到这里,就算对她再好,抑或再坏,她的波动也不过是一时的,只有那一时,他才能作为“宗懔”,碰触到她的心,无论那颗心蕴藏着的是怨恨还是愤怒,起码,都是真实的,是活着的。
可过了那一时,她就会很快自顾自地穿上她那层瞧着薄弱,却总也毁不掉的壳子,那壳子是魂的软甲,肉-体上的激烈纠缠可以在上面留下划痕,留下孔洞,但那壳子愈合的速度却远快过肉-欲的进攻。
只要她套上那层壳子,她就又成了避世的龟,躲雨的蝉,半点不愿意走出熟悉的领地,更不愿意接受任何一点外来的入侵。
更甚一点,她会把所有触碰到的异常都合理化为她所能接受的东西。
明明当初,她的那个大丫鬟都早看得出来,他对她的感情不一般,但她,就是不愿意承认,一根筋,一条道,走到底,走到黑。
如果他不戳破幻梦的假象,他敢肯定,她可以一辈子,都意识不到他对她是男女之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