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三章 雨过天明

周太妃写了两张医方, 郦兰心在怀里放好,方告别了太妃们,从省过院里出来。

院中宫婢们似有若无的探目窥视, 只当瞧不见。

还是走来时那条僻窄山径,只不过上下山路时的心境却时截然不同了。

她走得很慢, 一步一步向下挪, 不多时, 就又回到那一处岔路, 穿过短短的坡道,再次走进那座临崖小亭。

这一回步伐动作都没有犹疑停顿,径直走到边缘,跨过那亭栏,站在可以将山色尽览之处。

轻飔拂来裹身, 郦兰心忍不住半阖了眼,眉间淡淡舒开,渐化作复杂的怅然。

静静眺望了半晌,她才朝后退了几步,扶着亭柱坐下。

垂下首,怔怔看着未曾隆起的小腹,缓轻的气在唇隙吐吸, 指尖微不可察的抖,抚上那处,慢慢摩挲。

发了不知多久的愣, 心里酸涨愈来愈浓,直至呼吸也为之一滞。

睫羽簌地颤动起来,终于醒过神来。

半霎后,眉心倏地蹙紧, 双眼晦忧随之睁大了些。

千里长河层层封冻之时,参差响动如玉珂瑶佩相撞,碎鸣叮啷,满目萧索寒霜,然而冰结得再厚,一点和风至,便雪消冰解,裂痕纵长。

探身究望,才知道冰底依旧有潺潺寒水向东奔流,未曾真正死静如潭。

……她意识到她如今是在做什么了,尽管她意识到的那一瞬间,本能地想要逃避,不愿即刻承认。

但她就是意识到了,从意识到的那一刻起,她已无法逃避忽视。

她现在,不是在庆幸,也没有多少喜悦可言,反而……

反而失落。

她在失落。

失落那个让她惊慌万分的“孩子”,那个其实并不存在的“孩子”。

尖长锐针霎刺入灵台识海,指瞬时如触了火炭,慌乱间骤然松下。

猛地站起身,在原地转了好几圈,又绞着十指坐下,揪紧了衣摆。

眼眶也悒悒着,惭惶着,泛了红。

从前,她觉得自己可以不顾一切,哪怕服下伤身的朱砂也在所不惜,只要,可以不和那人有更深的联系。

但今时今日,她真的以为自己有了孩子的时候,她竟然,是舍不得的。

她舍不得,她的孩子。

她的孩子,或许是个笑起来甜津津的女孩,也或许是个脾气倔躁的男孩,一日一日地长大,从牙牙学语,到学会叫娘亲。

不论是什么样的孩子,都是她的孩子,她的骨血,她的宝贝,她这世上刀割不断、剑斩不开的,唯一的血亲。

思绪飘荡着,甚至开始想孩子像谁会更好些,想了片刻,便觉得还是像那人的好,虽然那副阴鸷冷戾,傲桀睥下的性情实在可怕,但却绝不会被人欺负了去,不会像她一样,胆小怕事,优柔寡断,瞻前顾后地活着,做母亲的,总是担心孩子会被别人害了去。

而她猜疑过那人,厌烦过那人,恐惧乃至憎恨过那人,可是她不得不承认,她是羡慕他的,甚至被他身上那种她一辈子都不可能得到的强横英傲所深深吸引。

耳边又恍然响起大嫂庄宁鸳的话来,响起她问她的,若是将来哪一日,真的有了孩子,她该如何?

她不进宫,可龙种,是不能流落在外的。

庄宁鸳说,宫里倒也不乏寻非生母的妃嫔来养育皇子公主,但,她是否真的愿意放手自己的孩子给别的人抚养?

又或是归了太妃们教养,等长大些了,孤零零的在宫里没有依靠?

“都说母凭子贵,但从古至今,子凭母贵倒比比皆是,若是生母不得帝心,皇子公主就是再争气,那也如履薄冰,除非帝脉子嗣稀缺,可如今的陛下,可是正当盛年。”庄宁鸳道,“你可曾想过,若是你真的生育了,不论是公主,还是皇子,没有得力的母妃作依靠,日子一长,在宫里便会举步维艰,如今你有陛下的宠爱,不趁着此时多争些东西,封 地、王爵、食邑、亲事,将来又当如何?”

“公主成婚要选驸马,得宠的公主与不得宠的公主,那可是天壤之别,若是皇子,那便更险,你我都是经历过夺嫡之争的人,四王之乱时,两座亲王府灭门,两座王府抄家绝脉,你难道都忘了?”

刺寒幽凉从耳边刺起,片霎袭遍了全身。

她初听时,动容得有限,只沉默以对,然而今日绰的再想起,却真正骨寒毛竖,惴惴难安,真正悒恐生惧。

她如今确实是没有怀上,可是再过一年,两年,甚至三年五年呢?她提出来不与他回宫,只在外头住,但若是怀了孩子呢?她一碗药,把孩子给打了,她舍不得,生下来,送去给不认识的人养着,就更无异于剜她的心,若是孩子只由她来养着,又比不得宫里金尊玉贵的日子,无论是吃穿用度、身份尊贵、学文习武,都是天下最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