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6章

黄夫人的屋子里有一股熟悉的味道, 病人的气味加上药味,林凤君很熟悉。周怡兰坐在窗边的椅子上,一脸愁容。

丫鬟婆子通报时犹犹豫豫的, 想报“二少奶奶”,又咽下去了, 最后只说:“林姑娘来了。”

林凤君快步进来,周怡兰起身迎接, 便叫看座。她只是摇头:“我瞧一瞧人怎么样。”

周怡兰叫丫头将绣花的幔帐撩起来。大红的幔帐, 锦绣的被褥,一团鲜艳夺目的颜色,唯有黄夫人那张苍白的脸是素净的,干枯的头发胡乱披在两边,竟是白了一半。

林凤君心里突突直跳。她突然想起母亲临终前的样子,跟现在差相仿佛, 眼窝深陷着,颧骨衬得格外突出, 虽然就在眼前,可又好像隔了很远,怎么也瞧不真切。

她心里一阵针扎般的痛。她伸手放在黄夫人干瘦的手上,开口叫道:“夫人。”

黄夫人不知道听见没有,全没有回应,眼睛还是闭着。过了一会, 忽然张开嘴,嗓子里吐出几个字来, 咕噜咕噜地听不清楚。林凤君将耳朵贴上去,才勉强听清,“守信。”

周怡兰小声叫道:“母亲。凤君来了。”

黄夫人轻轻哼了一声。过了一会, 喉咙里嗬嗬直响,她又挣扎着说道:“是我错了。”

林凤君瞧见她额头上的刘海乱了,有几根白发刚好戳在眼睛里。她想去拨开,不料手指轻轻拂过去,那几根白发竟断在她手上。她手上一震,忍不住便流下泪来。

丫鬟赶紧将帐子放下了,周怡兰眼圈也红了,摆摆手让丫鬟去厨房再煮些参汤。

林凤君小声道:“能吃饭吗?”

“偶尔。”周怡兰叹气,“勉强喝点粥,很快就吐了。睁开眼就流泪。”

她俩一前一后走到花厅,陈秉玉和陈秉正两个人都在,脸色暗沉。

李生白坐在中间,垂着头写了个方子,缓缓说道:“病人心志沉迷,脾肾双虚,这病不是一朝一夕的症候,以后还是要看命数。”

陈秉玉听见这话,心里就明白了。他叹了口气,又吩咐旁边伺候的管家:“该用的东西预备下了没有?”

管家还没来得及回答,忽然陈秉文冲进来,狠命推了管家一把。管家猝不及防,被推得倒退了半步,险些倒在地上。

陈秉文叉着腰叫道:“是你叫人买的白布?你好大的狗胆!”

管家弓着身子,不敢答话。陈秉文满眼怒火,“大哥,你把他撵走,不用他了。”

陈秉玉说道:“是我让人准备的。”

周怡兰走上来,“秉文,这也是坊间的说法,用些东西冲一冲,大概就能好……”

陈秉文退了半步,拨浪鼓似的摇头:“我不信,李大夫,你说句话。”

李生白小声道:“三公子,有时候要看病人的造化。”

陈秉文死死地盯着他,忽然指着他高声叫道:“那要你干什么。京城来的也是庸医,我有钱,咱们再去严州,去江州,找最好的大夫,我就不信……”

陈秉正一直站在角落,忽然开口道:“秉文,你冷静些。”

陈秉文呆了一会,径直走到林凤君面前,一脸急切,“二嫂,你说我娘能不能好。”

“能。过些日子,天暖和了,就好了。”

陈秉文的眼泪像断线的珠子往下落,他抓着凤君的手,“我谁都不信,就信你。我什么都改,什么都不要。二嫂……我以后怎么办……我不要做没娘的孩子。”

一屋子人都静默了。

林凤君只觉得万箭穿心。她将手放在他肩膀上,断断续续地说道,“再等一等,总是有办法的。”

“你路子广,知道哪里的神仙灵验,我去求,我从山脚下一路跪上去。”

她的舌头打了结,“我……”

“求神拜佛没有用。”陈秉正冷冷地说道:“你有这个工夫,多去陪她说说话,端茶倒水,也算尽尽孝心。”

陈秉文张了张口,终于冲进母亲房中,无助地大哭起来。

过了很久很久,午饭用过了,又是晚饭。秉文的哭声还清晰可闻,只是越来越弱。陈秉正站起身来,走到院子里。

林凤君默默在后面跟着。假山旁边堆着点残雪。月亮像银钩一样挂在天上,低低的,像是勾住了屋檐。

他忽然说道:“秉文他会接受的。一天两天,一年两年,总能熬过来。我当年……比他还要小。”

“直到断气的那一天,大概才能算熬过来。”她摇摇头,“我没有一天不想她。”

陈秉正心中又是悲苦,又是烦闷,他望向天上的月亮,低低地唱了两句:“月亮光光,装满筐筐……”

林凤君说道:“陈大人,你也很难过吧。”

他脸色僵住了,“我母亲的死,不能说与她无关。她在其中,也推了一把力。可是这许多年来,我也受了照顾。如今她要死了,我心里一丝喜悦也没有。我真是个无用之人,恨也恨不痛快。”他伸脚去踢脚下的残雪,上头积了灰,和土地融为一体的颜色。“以前总以为世间事非黑即白,现在才看清楚了些,真真假假,是是非非,全都是混沌不堪,连我自己也是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