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7章

省城太平仓前, 青石墁地,气氛一派肃然。

许久不曾出现的陈秉正穿着官袍,重新站在仓廪之下。

他面沉似水, 目光如炬,紧盯着正在装卸的粮车。主簿们拿着账本, 运笔如飞地记录着出仓流水。在他的注视下,力工们无人敢懈怠, 扛着沉甸甸的麻袋, 步履匆匆,却秩序井然。

“天黑以前,一定要把这批军粮核对完毕。”他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晚一天,便是数万前方将士饿一天肚子。”

“是, 大人。”

太阳渐渐高起来了,汗水浸湿了每一个人的衣衫。粮车很重, 车轮碾过石板路发出沉闷的滚动声。

郑越就是在这个时候走进了粮仓大门。

穿着官服的二人视线相对,空气仿佛凝固了。隔着五步距离,郑越率先举起手来,端正地作揖。随后,陈秉正回礼。

两个人都没有言语,又好像是千言万语。郑越率先笑了, 像是在青春岁月里无数次的会心一笑,眼中却依稀有泪光, “仲南,太好了。你……不要恨我。”

“我不会。”

“你我亲眼所见,范家幼女在船上跳水自尽了。”

陈秉正深深叹了口气, 胸腔里那股绷紧的气悄然消散。他向前一步,伸手相握,微笑道,“此景百年几变,个中下语千难。”

“春衫犹是,小蛮针线,曾湿西湖雨。”

“咱俩曾经那么惬意过吗?”陈秉正想了想,“当年府学管得很严,你比我还用功些,两个闷葫芦,总被人嘲笑。”

“这辈子最畅情肆意的时候,就是和你一起打马游街。”郑越释然地笑了,“冯老师他……”

“你该称呼他为岳父大人。”

“传岳父大人的话,要咱俩一起去杨府,抄家搜查。”郑越肃然道,“即刻就办。”

陈秉正并不吃惊,“人下葬了吗?”

“出殡了。如今阖家大小都在居丧。我已经叫人把守住前后门,不许任何人进出,只等咱俩一到,就开始动手。”

“很好。”陈秉正点一点头,便走出大门,待要上马,又问道,“大概抄到什么时辰?”

这句话问得郑越摸不着头脑,“哪里说得准,若顺利还好说,若不顺利,几天几夜也是有的。”

“罢了。先公后私,我懂。”陈秉正叫过一个力工,“你去我家,跟林镖师说一声,我晚上不能回家吃饭,羊肉和白菜就别从地窖往上拿了。窝头也不必蒸了,若有空就蒸些馒头,预备路上吃。”

他一本正经地说完这些话,郑越听得骇然而笑,“林镖师怎么管得这般严?”

“我从牢里刚放出来,难免说话声音都小了三分。”陈秉正无可奈何地翻身上马,“叫她一路担惊受怕,这罪名着实不小,只好后半辈子当牛做马来偿还。”

“认识十几年,可瞧不出你是惧内的。林镖师倒真是个妙人。娶了会武功的娘子,万一她要是对你动手怎么办?”

“男子汉大丈夫嘛,能屈能伸。若讨饶不过,便缩在床底,说不出来就不出来。”陈秉正将马鞭一打,两匹马并肩奔驰,须臾已经过了一条街。

抄家的队伍沉默地开进杨家的府邸,只听得见整齐而沉重的脚步声。

后院响起了女眷们尖利的哭声。

杨夫人站在正堂前,面色灰败。一群丫鬟被赶到墙根下跪成一排,上了镣铐,不敢哭出声,只有眼泪无声地淌过苍白的脸颊。

陈秉正摇头道:“找间屋子看管起来,不必跪了。外面太热,若是晒死了一个两个,说不清的麻烦。”

他和郑越在外面绕了一圈,便走向书房。这里曾经着火,虽然整个建筑幸免于难,也已不复往日书香雅致的模样。书柜上本来满满都是书籍,其中一小部分已化为灰烬。

郑越沿着露出的阶梯向下走了几步,就皱起了眉。书房的地下室显然又被人挖掘过,周围全是裸露的泥土,连带多宝格上的瓷器也不翼而飞。

“糟了,这里面原有些瓷器,估计是名窑的宝贝,说不定就是赃物。”郑越着急起来,“咱们来晚了,已经尽数被人弄走。”

陈秉正一言不发,看着那狼藉的地面,上面散落着焦黑的木头、扭曲变形的笔筒、碎瓷片,还有一层厚厚的灰烬。

郑越一圈一圈地踱步,“也许墙里另有暗格……”

忽然他的眼睛聚焦在一个碗口大的窟窿上,“这是什么?”

陈秉正悚然一惊,他当然知道,这是大娟小娟当日挖出来的洞口,还救了凤君一命。他心中慌乱起来,不知道她收到消息没有,只好装出茫然的神情:“不清楚。”

郑越撸起袖子,向里伸了伸,“这洞极深,绝非寻常。仲南,我看要彻底查,立刻就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