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第12/15页)

艾丽斯和杰瑞蓝色故事书般的眼睛。

每天晚上,她从不间断地祈祷,为拥有一双蓝眼睛。她狂热地祈祷了一年。尽管有些受挫,她仍然没有放弃希望。要让这样的奇迹发生,那需要很长、很长的时间。

她就这样陷在紧紧束缚着她的信念中,只有奇迹才能让她解脱,如此她将永远都看不到自己的美。她只能看到自己能看到的东西:别人的眼睛。

她顺着花园街向一家卖糖果的小杂货店走去,鞋子里藏着三分钱—在袜子和鞋膛之间溜来溜去。每走一步,她都感到硬币硌得脚发疼。那是一种能够忍受甚至让人珍惜的甜蜜刺激,充满了希望和难言的安全感。她有充裕的时间来考虑买什么。可是此刻,她因熟悉而喜爱的景象轻柔地拍打着她脚下的街道。电线杆下长满了蒲公英。她纳闷,人们为什么管蒲公英叫野草?她觉得蒲公英很漂亮。可大人们总说:“杜宁小姐把自己的院子收拾得挺干净,一株蒲公英都看不到。”戴黑色头巾的东欧妇女挎着篮子到田里拔它们。可她们不要黄色的头,只要带锯齿的叶子。她们要做蒲公英汤。蒲公英酒。没人喜欢蒲公英的头。也许是因为它们太多,太强壮,长得太快了。

人行道上有个Y形裂纹,还有一处的水泥翘了起来,露出底下脏兮兮的泥土。她那拖拖拉拉的脚步经常会让她在这里绊一跤。在这条人行道上—虽然陈旧些,但光滑平整—滑旱冰会很舒服;轮子平稳地滑行,发出轻微的嗡嗡声。新铺的路面既颠簸又不舒服,在新路上,滑轮的声音很刺耳。

这些以及其他没有生命的事物,都看得见,体验得到,对她来说可谓真真切切。她熟悉这些东西。它们是这个世界的准绳和试金石,能够被转化,被占有。她拥有那个让自己摔跤的裂缝;她拥有那一簇簇蒲公英,去年秋天,她吹飞了它们白色的头;今年秋天,她曾凝视它们黄色的花头。拥有这些让她觉得自己是这个世界的一部分,同样,世界也是她的一部分。

她登上四级木台阶,来到雅克鲍斯基的生鲜店门口。她推开门时,门铃发出叮叮当当的响声。她站在柜台前,打量着成排的糖果。只买玛丽琴牌的,她决定。一分钱能买三块。坚硬的糖块终于裂开,露出花生酱—油和盐跟甜甜的焦糖味混合在一起。憧憬的钟声搅得她的胃很不安宁。

她脱下鞋,取出那三分钱。柜台那边冒出雅克鲍斯基灰白的脑袋。他遽然从思绪中惊醒,把目光转向她。蓝眼睛。朦胧,低垂。他慢慢向她望过来,犹如季节不知不觉由夏入秋。在视网膜和物体之间,在视野和景物之间,他的目光游移、犹豫、徘徊着。在时空的某个定点上,他感觉没有必要浪费工夫瞥上那么一眼。他没有看见她,因为对他而言,没有什么可看的东西。一位五十二岁的白人移民杂货店老板,满嘴冒着土豆和啤酒味,脑子里想的是有着雌鹿般眼睛的圣母马利亚,情感已被某种永恒的失落感磨钝,他怎么看得见一个黑人小女孩呢?他的生活中甚至没有任何事物可以暗示,这样的奇迹可能发生,更不用说值得或必要了。

“嗯?”

她抬头望着老板,看到的却是一片虚无,而那里本应是询问的目光。不仅如此。那眼神中完全没有人类应有的认同,只有一种呆滞无光的疏离。她不知道是什么让这人的目光悬在半空。大概因为他年长,或者是个男人,而她还是个小女孩。可她在成年男人的目光中看见过好奇、厌恶,甚至恼怒。不过这样的虚无她却也并不觉得陌生。它带着某种锋利的棱角,在下眼皮的某个部位透出嫌恶。她在所有白人的眼睛里都看见过这种潜藏的神色。就是这样。这种嫌恶肯定是冲着她,冲着她的黑皮肤来的。她身上的一切都在流动与变化,可是黑皮肤却静止不变,令人害怕。正是这身黑皮肤制造了白人眼睛里那带有嫌恶棱角的虚无。

她伸出手指了指玛丽琴糖—用一根黑黑的小手指,指尖顶着橱窗。她在用黑孩子安静而毫无冒犯之意的坚持表达着跟一个成年白人男子交流的意愿。

“这个。”与其说这个词代表着什么意义,还不如说更像一声叹息。

“什么?这个?这个?”老板的嗓音中,痰液与不耐烦混在一起。

她摇了摇头,指尖定在在她看来摆着玛丽琴糖的地方。他看不到她的视野—他的视角,她手指的斜度,让他不明白她在指什么。他那只粗大发红的手在玻璃柜里来回抓摸着,像只因为失去身子而被激怒的母鸡那躁动不安的鸡头。

“上帝啊,你有嘴说话吗?”

他的手指触到了玛丽琴糖。

她点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