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第21/24页)

埃利休对她的离弃始终耿耿于怀。她本可以充当他那个难以出口、不被承认的疑问的解答者—与日渐侵入的死气沉沉抗衡的生活在哪里?维尔玛本可以把他从在父亲皮带抽打下学到的一团死气中解救出来。可他如此巧妙地抵制了她的努力,迫使她最终出走以逃脱这种过分讲究的生活带来的不可避免的乏味。

父亲沉着镇定的手挽救了年轻的埃利休,让他免遭显而易见的崩溃,他还提醒他不要忘了家族的声誉,而维尔玛的家庭背景有问题。从那以后,他投入更大的精力潜心学习,最终决定从事牧师职业。当被告知无职可就时,他便离开那个小岛去了美国,学习当时刚刚萌芽的心理咨询。可是该专业要求坦承,要求直面现实,给予脆弱自我的支持寥寥无几。他转而投向社会学,接着又学起了理疗。这种花样不断翻新的教育持续了六年,直到父亲拒绝继续资助他,除非他“找到”了自我。不知去哪里找寻的埃利休又要靠自己了,而他“发现”自己实在挣不了钱。在美国,他的绅士生活开始迅速分崩离析,间或找到几份黑人也可以做的白领工作,不论他们的血统是否高贵:芝加哥一家有色人种旅馆的接待员、保险代理、专门面向黑人的化妆品公司的旅行推销员。一九三一年,他终于在俄亥俄州的洛兰安定下来,冒充牧师,用字正腔圆的英语引起人们的敬畏。最初,镇上的女人们发现他独身时,无法理解他为什么拒绝她们,便认定他是超自然的,而非有悖自然的。

了解了女人们的想法后,他迅速将计就计,接受了“皂头牧师”这个绰号以及她们赋予他的角色。他从一位极为虔诚、名叫柏莎·雷斯的老太太手里租了间类似密室的单元房。她整洁、安静,两只耳朵差不多都聋了。各方面都极为理想,只有一点遗憾。柏莎·雷斯养着一条名叫鲍勃的老狗,虽然鲍勃跟她一样耳聋、安静,却并不干净。很多时候它都在后院的走廊上睡觉,那里正好是埃利休的出入口。那条狗已经老得不中用了,而柏莎·雷斯也没有力气或者精力好好照管它了。她给它喂食、喂水,然后就不管了。狗满身癞皮,衰老的眼睛四周遍布海藻绿的分泌物,被虫子和苍蝇团团围住。皂头对鲍勃厌恶透顶,希望它早点儿死掉。他认为这种盼狗快死的愿望是出于仁慈,因为他对自己说,他不忍心看到任何东西受苦。他不曾想过他真正关心的是他自己的痛苦,因为那条狗已经适应了年老体弱的现状。皂头最终决定结束狗的痛苦,买来毒药准备干掉它。仅仅是因为害怕接近它才让他没有完成使命。他等待着暴怒或盲目的憎恨来刺激自己下手。

他就这样生活在自己的旧货堆中,每天老早从无梦的睡眠中醒来,为前来寻求忠告的人提供咨询。

他的事业就是恐惧。人们怀着恐惧来找他,怀着恐惧喃喃诉说,怀着恐惧哭泣和恳求。他为恐惧提供建议。

他们都是单独找上门来的,个个都笼罩在愤怒、渴望、高傲、复仇、孤独、痛苦、失败与饥饿织就的罩子中。他们要的都是最基本的东西:爱情、健康、金钱。让他爱我。告诉我这个梦意味着什么。帮我甩掉这个女人。让母亲把衣服还给我。让我的左手停止颤抖。让我孩子的灵魂不要靠近火炉。破解某种束缚。他要让自己应对所有这些请求。他要做的是别人请求他做的—而不是告诉人家这个请求不公、鄙俗或者绝望。

除非很偶然,碰上小女孩—这种机会越来越罕见,他会说服自己娱乐一会儿,多数时候他宁肯安静地生活在自己的旧货堆中,从不招惹会令自己后悔的事情。当然,他意识到自己的生活出了岔子,所有人的生活都出了岔子,但他把问题都推到了造物主的脚下。他认为既然腐败、邪恶、污秽和混乱无所不在,那么它们必定存在于事物的本质之中。邪恶之所以存在,是因为它本身就是由上帝创造的。他,上帝,在判断上犯了个马虎而不可饶恕的错误:设计了一个有缺憾的世界。神学家们为堕落的存在辩护,说那是鞭策人们奋斗、经受考验和成就辉煌的手段。是宇宙秩序的胜利。然而,这种秩序,但丁式的秩序,只存在于对各种层次的邪恶与堕落有条不紊的区分和隔离中。而在这个世界上,事实并非如此。最美貌的女郎也要蹲便坑,最丑陋的人也有纯真高尚的憧憬。上帝干了件拙劣的活儿,而皂头认为自己会干得更好。事实上,造物主没有来咨询他的意见,真的挺遗憾。

一个炎热的午后,皂头又在思索这些时,传来了敲门声。他打开门,看到一个从未见过的小女孩。他估计这女孩有十二岁,在他看来长相平淡无奇得让人同情。皂头问她想要什么,她没有回答,而是递上他的一张宣传自己本领和服务项目的名片:“如果你遇到困扰,或者处境异常,我能帮你摆脱;解除魔咒,克服厄运,驱赶邪灵。记住,我是一个真正的通灵者和算命先生,具有天生的力量,会为你提供帮助。只需光临一次你便会心满意足。在多年的职业实践中,我让太多有情人终成眷属,让无数离异者重修旧好。如果你感到不幸、沮丧或者痛苦,我可以帮你走出困境。总觉得厄运如影随形?挚爱的人变了心?我能告诉你其中的因由。我能帮你明辨敌友,能告诉你你所挚爱之人是真心还是假意。如果你身体不适,我能为你指出健康之路。我能确定失窃之物位于何处。包你满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