试论点唱机(第3/15页)
然而,他现在不只是想要逃离开这座城市,而且也要逃离开他的主题。他越是接近索里亚这个为写作预先安排的地点,他就越发觉得“点唱机”这个物品微不足道。1989年正好临近岁末的时候,在欧洲,日复一日,从一个国家到另一个国家,那么多的东西好像都变得格格不入,而且那样神奇地祥和,所以他想象着,有人好久听不到那些世界新闻,比方说自愿置身于一项研究工作里,或者发生意外,数月之久没有意识,那么他在看到第一份报纸时恐怕会认为是号外,其中虚构的是,这个大陆上那些被奴役、被分裂的民族的一个个梦想终于一夜之间都变成了现实。这一年,甚至对他来说是历史之年,尽管他来自无历史与童年和青年的世界,几乎无法为一个个历史事件(及其伸长脖子的欢呼庆祝)而兴奋,充其量是受到妨碍:这是曾经发生过的,好像这个历史除了它的所有其他形式外,也可能是一个自我叙述的童话,一个最真实、最有影响、既是天堂又是尘世的童话。几个星期前,在德国有一个熟人,在启程前往行将轰然倒塌的城墙时非常激动,无论如何要成为“历史的见证者”,他催促他一起去,为了让这些事件得到“一个专长于图像和语言的人亲眼见证”。那么他呢?——把自己的“工作,实地考察、必要的准备”都提前了,立刻,本能,简直就是畏惧,不假思索(就在第二天一早,在那家承载着国家使命的相关报纸上,便会刊登出那些诗意的历史见证人提供的首批诗篇,当然连同照片一起,并且体面地夹着边框,而在之后的早上,又以同样的方式,会为之刊登第一批颂词)。而现在,当这个历史作为世界和人类的伟大童话,看样子日复一日地继续演进,继续自我叙述,继续变戏法(或者这不过是那些古老的幽灵故事的变种?)时,他要在这里,在这个遥远的地方,在这个被荒原和群山环抱的、对历史充耳不闻的城市里——面对那些电视机,虽然到处回响,却在后来仅有一次的,在地方新闻中播放建筑支架砸死人的消息时,出现了共同的沉默——,试图琢磨起一个像点唱机这样举世陌生的玩意儿来,正如他此刻告诉自己的,一个“世界逃离者”的玩意儿;一个简单的玩具,根据文献记载也许是那次战后“美国人最喜爱的”,但只有那个“周六狂热之夜”短暂的时刻。那么在当下这个时代,由于每个新的一天都是一个历史的日期,还有没有比他更可笑更固执的人呢?
这些想法他并没有完全当真。而折磨他的则是完全另外的东西,他那小小的打算好像与发生在他夜间最深沉的梦境里的东西发生矛盾,而且随着岁月的流逝越来越强烈,越来越紧迫。在梦境深处,他的规则显现为图像,一幅接着一幅;他在梦乡里强烈地感受着,醒来后又继续思考着。那些梦叙述着,它们叙述着,即使只是以宏大无比的、常常过渡到那习以为常的梦之荒唐的断片,对他却迫切地叙述着一部波及世界的史诗:战争与和平,天与地,东方与西方,血腥谋杀与镇压,压迫,反抗与和解,城堡与贫民窟,原始森林与体育场,失踪与回乡,完全陌生的人与神圣的婚姻之爱之间胜利的统一,还有无数勾画鲜明的人物:可信赖的陌生人,那些数十年来不断变换的邻居,那些远房兄弟姐妹,电影明星和政客,圣徒和玩偶,那些在梦里摇身一变(就像他们实际上曾经活着那样)而继续活着的祖先,以及一再出现的那些孩子,这些孩子中那个作为主要角色之一的孩子。他自己通常在这个时候根本不一同出现,只是一个观众和听众。和那些图像一样,同样具有规则力量的是这个人此刻所拥有的感觉;其中有些感觉,他在清醒时从来都没有感受过,比如对一张赤裸裸的面孔的敬畏,或者对一座山峦那梦幻般蓝色的陶醉,甚或只是对“我在”的信仰(它也是一种感觉);别的感觉他虽然也感同身受,但是在他看来,只有当史诗般的梦想的感官性使这位睡眠者激情满怀时,它们才可以变得纯洁和如画:如同他感受到这种感激取代了感激一样,同样还有这种怜惜,这种天真,这种仇恨,这种惊奇,这种友谊,这种悲伤,这种孤寂,这种死亡恐惧。醒来后,就像得到了这样的梦幻酣畅淋漓的滋润,来了个脱胎换骨的变化,他感到远远在自身之外那个节奏在大幅振动,他似乎要用写作来追随它。而且这不是第一次了,于是他又把这事推后,为了一件次要的事?(正是那些梦,它们促使他去思考,没有任何别的东西会主宰他。)而且他认为,像他这样居无定所,也就只能小打小闹而已——说到底,比如西默农的短篇小说,大多都是在一些外国旅馆的房间里写就的,它们似乎也没有一丝史诗的痕迹——,难道这不又是梦的延留音,是他在其间已经过期利用的借口之一吗?为什么他就是不定居呢,不管在哪儿?难道他就没有发现,他不断奔波常常无非就是四处瞎忙吗?——那时候,当“试论点唱机”仅仅还是个初步想法时,毕加索的一句名言犹如一个可能的座右铭浮现在他的眼前:作画就像王子同牧羊女一起造孩子一样。你永远都临摹不了万神庙,你永远都画不了路易十五的安乐椅,而你画的则是不大不小的茅舍、一小包烟叶、一把旧椅子。然而,这种实现越临近,你就越觉得画家这句名言难以转换到写作对象上。那些史诗般的梦幻一开始就太强大,独一无二,也太有感染力(拥有将它们转换成相应语言的渴望),也就是说,他从青年时代以来就了如指掌,让他始终惊叹不已,现在临近冬至,一夜又一夜,独一无二,绝无例外;伴随着第一个半睡半醒的图像,叙述的大门就已经敞开,这种叙述整夜地向他吟唱。而且除此之外:诸如点唱机、雕像、彩色玻璃杯和铬片究竟和一把椅子或者一个田间小屋有什么相干呢?——一点没有。——或者还是有点相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