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第9/18页)

罗家园站在屋子里,从窗口落寞地望着远处河边那一幕,轻声嘀咕说:“笑!笑!舂个米粉有那么好笑啊?”他对着进屋拿东西的罗想农抱怨:“你说说这算什么?小孩子过家家吗?弄个猪娃娃当儿子养?”他呛咳起来,嗽出一口痰,往窗外吐出去。

借着窗口的光线,罗想农看到父亲的眼泡很大,松松地挂着,几乎占据了半个面颊。他吐唾沫的时候,嘴巴尖起来撮成一个圆,沿着嘴巴集合了一圈深褐色的竖纹,看起来像一个鸟窝。

罗想农的心里一阵抽紧。他站在门口,一脚门里,一脚门外,不知道应该进来还是出去。

有了米粉,喂养得当,小猪崽止住拉稀,开始飞长,小肚皮肥得圆滚滚的,抓它起来时,一只手抓不下,要两只手伸进去抱。很快它能够用三只脚站立,一蹦一蹦地跳跃前进,像兔子行走的姿态。它喜欢不停地翕动鼻孔,用嗅觉辨认世界,时不时地拱翻晒在河边草地上的淘米箩,半干不湿的球鞋,斜靠在树上的簸箕。有一回它活泼得过头了,把一包石灰拱翻了,石灰扬起来,呛得它一个劲地眨眼睛,甩脑袋,还打着古怪的喷嚏,把罗卫星笑得从椅子上滚到地上。

罗家园忧心忡忡询问罗想农:“你说它再长大点怎么办?长成大猪怎么办?”

罗想农也不知道怎么办。他想,母亲会有办法,她会把它带回种猪场吧?毕竟这是国家的财产。

可是没多久,小猪却死了,原因是它学会了拱圈,把芦竹栅栏拱开一个洞,自说自话地蹦到河坡上啃青草。河坡陡,小猪的三条腿走不稳路,一滚,滚到了河心。

杨云不在家,险情还是罗家园发现的,他站在河边大声喊,罗想农听到喊声冲过去,鞋子都没顾得脱,卟嗵跳下河,三划两划把漂浮在水面的猪崽捞上来。小猪已经喝饱了水,肚子胀得像个小圆鼓。罗想农蹲在河边上,倒拎着它控水,还按摩它的心脏,试图做人工呼吸,都没用,救不过来了。

罗家园脸色很难看,颠三倒四地嘀咕道:“你妈妈会怎么想?啊?她会不会认为是我干的呀?这事我跟她说不清啊……”

他此刻的神情,没有一点儿幸灾乐祸,相反,全都是忐忑不安,惊慌和懊恼。

罗想农回头对他说:“爸,是它自己掉下河的,我看见了。我会告诉妈。”

罗家园眼巴巴地看着儿子,小声问:“行吗?她不会连你也怪罪了吧?要不要跟罗卫星也说一声?”

罗想农不耐烦:“跟他说什么呀?”

“让他也证明一下。你妈妈相信他。”

罗想农冲着父亲大声吼一句:“不用!我说不用就不用!”

他说完一低头,眼睛里差点儿有眼泪掉出来。

八月,立秋刚刚过去,一早起来天就闷得像蒸笼,树上的蝉儿嘶叫不停,阳光隔着厚厚的云层,看不见,感觉到它的热度,人坐在屋里不动,汗还是不停地淌,自己都能闻到头发根里冒出来的馊味。

早晨杨云出门上工时,罗家园在食堂司务长那儿买饭票,恰好看到乔六月从自己家里出来,在灌溉渠的水泥桥头会合了杨云,两个人有说有笑地往猪场和良种田的方向走。罗家园当时呆住,接过司务长递给他的饭票,数都没数,拖拉着脚步回到家中。

“想农,”他对放暑假在家的大儿子说,“乔叔叔是不是天天约了你妈一块儿上工?”

罗想农被他问得莫名其妙,回答:“我不知道啊。”

“他们同路,同来同往是可能的。”

罗想农瞥了父亲一眼:“那你还问什么问啊?”

罗家园就不响,神情却很郁闷,上午到棉花地里出了一会儿工,间苗,间了不到一垅地,头晕要吐。场部卫生员去看了,说他血压太高,还有点儿中暑,把他扶回家休息。

罗家园却躺不住,一时坐在竹椅上哗啦哗啦地挥着扇子,一时站起来屋里屋外来回走动,往门外张望,弄得正在临摹小人书上“武松打虎”画面的罗卫星抗议:“爸你遮住我的光线了!”

罗家园老老实实回到里屋坐下。坐不到两分钟,忍不住还是站起来:“想农,天这么闷,怕是要下一场大雨。”

“那就下吧,下了凉快。”罗想农随口答。他也有自己的事:答应了用麦草给乔麦子编个蝈蝈笼,此刻笼子收了头,却发现没留门洞的笼子没法把蝈蝈放进去。他左右端详手里的玩意儿,寻思这个难题该如何解。

“要是下雨的话,你妈出门没带伞。”罗家园一个人自言自语。

“夏天的雨下不长。”罗想农开始拆那个蝈蝈笼。

“我要不要去送把伞?”

“送就送吧。”麦草不比竹篾,没有什么韧性,一拆开就断了,编好的蝈蝈笼分崩离析,只能够重起炉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