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第16/17页)
天黑透了之后,罗想农才打开门锁,踉跄着跨出门。他站在门前往四下里看,景物如故,匆匆忙忙赶去上夜自修的人流如故。他有点庆幸,自己仅仅抑郁了生命中的几个小时。
晚饭后的校园广播又开始了,这回换了一个很怀旧的歌《外婆的澎湖湾》。罗想农仰起脸,用劲地吸了一口冬夜中的冰凉的空气,感觉歌声水流一样从脸上冲刷过去。他拉了拉衣服的前后摆,又拽一拽领子,理好围巾,让自己看上去不那么灰暗颓丧。白鳍豚死了,人类的生活还得继续往下过,他还有老父病妻需要照顾,所以万不想让自己的理智被情感淹没。
就在这一刻,毫无准备地,他一眼瞥见了安静地坐在银杏树林里的乔麦子。他被她的突然出现吓了一跳,以至于下意识地捂住胸脯,从口中“啊”地冲出一声惊叫。
“哥!”乔麦子喊了他一声。久违的亲切的称呼。
“麦子,什么时候到南京的?为什么不敲门?为什么事先不来电话?”少少的责备,很多很多的惊喜,一股脑儿地倒向乔麦子。
“下午就到学校了。我一直坐在这儿,看着你的窗口。我知道你在里面,不想被别人打扰。”乔麦子的语气平静。“发完那封电报,我即刻就启程往南京。我想我必须见到你,如果你想哭,总得有个人陪着你哭,对不对?”
罗想农慢慢走近她,抬手摸了摸她的脸。脸颊冰冷,手指头碰上去的仿佛是无生命的物体。“太冷了,你快要冻僵了。”他忽然张开胳膊,一把搂住了她,把她的脑袋裹在他的怀抱里。
她发抖,打冷颤,鼻子里吭吭地响,像冰天寒地里饥寒交迫的小兽。
他深深吐一口气,更温柔地把她抱紧。寒冬腊月,他的胸膛里却燃烧起了熊熊的明亮的火,温暖,踏实,尘埃落定的那种舒适。
“来吧。”他说,“跟我进屋去。”
她乖乖地听任他的牵引,在远处照过来的微弱的灯光中,在台湾校园歌手的质朴的带着一点点喑哑的歌声中,高一脚低一脚地走向实验室。
他重新掏钥匙打开门,没有开灯,只躬身到墙角处插上了一台电热油汀。当热气一点一点地传导到取暖器的表面时,他把乔麦子拖过去,抓住她的手,按在取暖器上。
“别动。”他说,“好好地暖和暖和。”
乔麦子的手被他按着,脑袋别过来看他:“哥,一路过来时,你相信不相信我比你更难受?相信不相信?”
“嘘,别说话,先暖和一下。”
“我不要暖和,我想哭。‘宝宝’死了,‘南南’的新娘死了,它们还没有来得及成为夫妻,一次都没有。‘宝宝’死的第二天‘南南’一直在找它,可怜的小家伙不明白这世上还有生离死别,它拼命叫唤,头抬起来叫,所里的人都哭了,大家都说‘南南’叫得太凄惨,说‘南南’太可怜了,它孤单了这么多年压抑了这么多年,它还要孤单到死压抑到死,它太可怜了!”
乔麦子东摇西晃站立不住,索性蹲在地上,手捂住脸,开始哭。她小心翼翼地压住自己的哭声,只从鼻腔里发出吭吭的抽咽。她的肩膀一耸一耸,带动着整个身子都在晃动,看起来像是一只玩具青蛙在地上跃跃欲跳。
“麦子,麦子!”罗想农跟着蹲下去,用手掌轻拍乔麦子的后背。
“我真想让‘南南’回家,回它的老家。”她泪眼婆娑地看着罗想农,“它只是一头白鳍豚。我心里太难受了。应该放它回老家去。它有权利生儿育女过幸福生活。”
“麦子,你别再说……”
“为什么要让它受这么多的苦?为什么……”
她没有说完,剩下的半句话被罗想农“唔”地一声吞了进去。他半跪在她对面,用劲地抱住她,不由分说地把舌尖顶进她的口中。他听到了彼此肌肤摩擦的巨大的声响。血液被电热油汀烧沸了一样,哗哗地奔涌激荡,要冲破心脏,冲出脑门。残留的一丁点忽明忽暗的意识中,隐约闪过李娟瘦棱棱的胳膊和腿,可是很快就消失不见,随之而来的是排山倒海的幸福,他一生之中从未尝到过的、让他头晕眼花又死去活来的幸福。
这一夜,在实验室惟一一张破旧不堪的粗条绒沙发上,罗想农怀抱着乔麦子,一动也不敢动。不舍得动,怕松开手她就飞了,轻烟一样遁入黑暗,从此再不能相见。他迷迷糊糊睡过去,再迷迷糊糊地醒过来。他怀疑自己是否真的做过了那件事,因为眼前的一切太不真实,像黎明前的黑暗,又像黑暗前的黎明。
天亮之后,乔麦子决定坐船回武汉。她说,最美好的永远都是最珍贵的,所以她不能贪婪,也不能逾越。她还说,她现在心里既幸福又罪孽,无法去见杨云,见李娟,她只能快快地逃开,远离,一个人去慢慢地回想这份“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