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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车停站了。我跟着人群,一起挤出大门。从我最后一次看到它以来,车站内部没有什么改变。跟我记忆中的相比,它仿佛只是显得小了一些,尘灰多了一些。

“我一踏进车站广场,刚才在寻思的那些事情统统都从我的头脑里消失了。夜幕正在降临,空气湿乎乎的,好像才下过一场雨。我再也看不清周围的事物,我身体里的一切都在颤动。我知道,从这以后,我将处于十分危险的境地。而同时,我又觉得什么意外也不会落到我头上。好比我站在一口玻璃钟的底下,这口钟可以保护我,但是也可能随时裂得粉碎。

“我回到售票处的窗口,买了一张回明斯特的车票。我不能住在奥斯纳布吕克。这太危险了。‘最后一班火车,什么时候开?’我问售票员,那个人坐在窗洞里面,沐浴在黄橙橙的灯光里,光秃秃的脑瓜闪闪发亮,活像一尊小镇上的弥勒佛,十分安全,不受外界一切变动的干扰。

“‘一班是九点二十分,还有一班是十一点十二分。’

“我走到一台自动售票机那里买了一张站台票。我要有张车票放在手头,万一在开车之前我就得迅速脱身,也好有个方便。一般说来,站台原也不是一个好的隐蔽场所,可是往往有几个站台可以供你挑选——在奥斯纳布吕克就有三个——你不妨跳上一班就要开出的火车,向列车员解释说,是你搞错了,补张票,到下一站下车。

“我决定跟从前一个朋友通个电话,这个人我知道他并不拥护纳粹政权。他在电话里的声音语调,可以让我知道他能不能帮助我。我不敢直接同我妻子通话,因为我不知道她是不是还过着单身独居的生活。

“我站在那个小小的玻璃公用电话间里,面前放着一本电话号码簿。我翻过一页页肮脏揉皱的书角时,我的心跳得那么厉害,我觉得这心跳的声音连我自己都能够听到,我甚至认为连别人也听得到,于是便伛下身子,免得让人家认出来。我心不在焉地翻到了自己原来那个姓氏的第一个字母。我找到了我妻子的名字,仍然是那个电话号码,可是地址却已经改变了。里斯穆勒广场现在叫希特勒广场。

“我一看到那个地址,就仿佛觉得电话间里这个阴惨暗淡的灯泡忽然发出百倍强烈的光芒。我抬起头来观望,感到外面已是黑夜,而我自己却正站在一间灯光熠耀的玻璃亭里,或是站在一盏探照灯照射的灯光之中。我再一次强烈地意识到我的愚蠢行为。

“我走出电话间,穿过半暗的车站。蔚蓝的天空和‘力量来自欢乐’[28]的海报上面那些愉快的脸蛋,威胁地向我俯视着。准是有一两班火车已经进站了,一大群旅客正在从楼梯上涌上来。一个党卫队员离开人群,朝着我的方向走过来。

“我没有逃跑。说不定他是在找别人。可是他就在我面前立定了,而且直瞪瞪盯着我的脸。‘对不起,’他说,‘您有火吗?’

“‘火?’我重复着。于是急忙答道:‘有,当然!火柴!’

“我把手伸进口袋,摸索着。

“‘干吗要找火柴?’那个党卫队员惊奇地问。‘你的纸烟还燃着呢。’

“我连自己正在吸烟都没想到。我递过烟去。他用自己的纸烟顶住我那闪闪发亮的烟头,同时抽着。‘你抽的是什么烟?’他问。‘味道有点像雪茄。’

“那是高卢牌香烟。我在穿越边境前买了几包。‘是一位朋友送给我的,’我说,‘法国货。黑烟草。他是从法国带回来的。对我来说,这号烟也太烈了。’

“那党卫队员笑了。‘最好的办法,就是根本不要再吸烟了。像元首那样。不过,这样做也不容易,特别是像眼下这种时势!’他行了个礼,走了。”

施瓦茨有气没力地微微一笑。“当我还是一个人,有权利爱去哪儿就去哪儿的时候,我对作家们描写恐惧的那种表现手法,往往表示怀疑——说什么受到恐惧袭击的人的心脏停止跳动啦,他的四肢一点也动弹不得啦,冰冷的寒战传遍他的脊梁啦,浑身冒着大汗啦,我认为那都是些陈词滥调,俗套文章。也许是这样。可是,那倒也是真情实况。我现在感觉到的正是这种滋味,虽然在我淳朴无知的年代,这种情况曾经叫我发笑。”

一个侍者走过来。“你们两位先生想找个伴儿吗?”

“不。”

他朝我伛下身子。“在你们回答‘不’字以前,可否让我提请你们注意那两位坐在吧台边的女士?”

我朝她们看了一眼。其中的一个似乎长得很健壮。两个人都穿着紧窄贴身的夜礼服。我看不清她们的脸蛋。“不。”我又说了一遍。

“她们都是贵妇,”那侍者说,“右边那一位是德国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