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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起身向前走去。女伯爵扬起她那张鸟一样的脸望着我,脸上那双眼睛像摆放在发皱的丝绸上的蓝宝石那样闪烁着光芒。“钱不会回来的,”她小声说,“钱像赛跑一样地离开了。希望钱全部用光之前我能死掉,我可不想在为穷人设立的养老院里咽气。”她淡淡一笑。“我已经在尽一切努力早日归西。”从一条围巾下露出一个伏特加酒瓶,在我还没有看清楚握着它的手时,那瓶子旋即又消失了。“您不会哭吧?”她接下来问。“如果会的话,哭可以使人平静。它能让人筋疲力尽,然后就会出现一种苍凉的平和。但人并非总能哭,哭的时代马上就要结束了。不能哭后,人才知道哭的好处。接踵而来的就是恐惧、呆滞和绝望了。唯一能让人活下去的就是回忆。”
我抬头看了看她那张蜡一样苍白的脸,这张脸似乎是由脆弱的丝绸构成的。她在那儿说些什么?真相正相反,至少在我这儿是如此。“您的话什么意思?”我问。
女伯爵的面部表情略显活跃。“回忆,”她重复道,“它们还活着。它们温暖而灿烂,充满了青春与活力。”
“对死人的回忆也是如此吗?”
“是的,”这位纤细的小妇人停顿片刻后说,“如果他们还活着,那他们就不是回忆了。”
我没有再继续问。“回忆给了人活下去的勇气,”她小声说,“人活多久,他的记忆就活多久,对吧?夜间,这些回忆会站在阴暗处祈求说:别走!不要杀害我们!我们只有你了!人绝望而疲惫,不想再活下去了。可回忆更加疲惫和绝望,它们不断祈求:别杀害我们!再召唤我们吧,我们又重新出现了——八音钟乐声再起,又能听到爽朗的笑声,看到频频的鞠躬致意,翩翩的舞步,我们喜爱的人的面庞,他们复活了,脸上略显苍白,他们在那里祈求:别杀害我们,我们只有通过你才能存活。这时谁还能说‘不’呢?可长此以往,谁又受得了呢?唉,”女伯爵突然抱怨道,“我可不愿进穷人养老院,跟那么多人挤在一起。那都是些还能动弹的人渣……”
莫伊科夫又回来了。“昔日各位豪杰,”他说,“如今都在何处?风不认识他们,草在生长。”他举起伏特加酒杯。“你不来点儿?”他问我。
“不。”
“他的悲伤还如鲠在喉,”莫伊科夫对女伯爵说,“我们的已经化作泥土,聚集在我们的双脚旁,从那里向上,直到埋葬了我们的心脏。没有心脏,人也照样能活。对吧,伯爵夫人?”
“至理名言,弗拉基米尔·伊万诺维奇。您喜欢话语,您是个诗人。也许人能这样活着,可活着的意义又是什么呢?”女伯爵站起身。“弗拉基米尔,为了对付今宵给我两片安眠药行吗?晚安,佐默先生。多好听的名字啊[100],我们小时候也学过一点儿德语。祝你们做好梦!”
莫伊科夫陪这位娇柔的女士向楼梯走去。我瞧了瞧那个小瓶,他从那里拿出两片药给了女伯爵,是安眠药。“也给我两片。”他回来后我说。“她为什么总是两片两片地向你要呢?她不能在床头柜中存上一整瓶吗?”我问。
“她不敢,她怕哪天夜里会把那些药片全吞下去。”
“尽管有那些回忆,还会这么干?”
“不是因为回忆,她害怕的是贫困。她能活多久就愿意活多久,但她怕突然想不开,所以格外小心。我向她保证过,她若是求我,我就给她弄一大瓶。可她还有些时日好活呢。”
“你会这么做吗?”
他用那双看不见眼睑的眼睛盯着我:“你不会吗?”然后他慢慢张开一只大手,手心里有一枚老式的小戒指,上面镶着红宝石。“她得卖掉它。宝石虽然不大,可你仔细瞧瞧。”
“我不懂行。”
“这是闪星宝石,很罕见。”
我又看了那戒指一眼,它那宝石的红很清澈,如果对着灯光转动,就能看到一个六角形闪光小星星。“我希望自己能买下它。”我突然说。
莫伊科夫笑了。“买它干什么?”
“不干什么,”我回复道,“因为它不是人造的,它纯洁,不受贿赂。不像你想的那样,我是为玛丽亚·菲奥拉买。再说她也不缺首饰,祖母绿宝石、王后王冠上的指甲盖大的钻石。各位王后如今都在何处?”我引用道。“这是你说过的吧?伯爵夫人管你叫诗人。你当过诗人吗?”
莫伊科夫摇了摇头。“各行各业,如今安在?最初二十年,俄国人总是吹嘘他们往日的辉煌,很多都是吹大牛皮,而且一年比一年凶。后来牛皮吹得越来越小,最后干脆忘了吹了。你这个流亡者资历还太浅,身上还满是干这行的疮疖;你还高喊着要复仇,把这看作是正义,而不是自私和无边际的自负。我们的复仇呐喊!我还能忆起它们,可如今它们在何处?风依旧在吹拂,却不知我们的呐喊。只有青草在不断生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