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四八年十月(第17/32页)

“爸爸,我在想是不是因为我不符合他们的要求。也许我不够漂亮。你认为是不是这样?”

“跟你没有任何关系,你知道的。退婚有各种各样的理由。”

“那么,爸爸,既然跟我没关系,我就不明白他们为什么会那样突然提出退婚。”

我觉得女儿说这番话时语气有点做作、不自然。也许是我的错觉,可是一个父亲是能够注意到女儿说话时每一点细微的语气变化的。

总之,跟仙子的那段对话,使我又想起了我那次跟三宅次郎邂逅相遇,后来跟他在车站聊了一会儿的情景。大概就是一年以前——跟三宅家联姻的事正在商议中——一天下午五六点钟的时候,城里挤满了下班回家的人。不知为什么,我正在横手区行走,想去木村公司大楼外的电车站。如果你对横手区很熟悉,就会知道店铺楼上那些数不清的简陋破旧的小办公室。那天我遇见三宅次郎时,他正从一间这样的办公室里出来,走下两个店铺门脸之间的狭窄楼梯。

之前我曾见过他两次,但都是在正式的家庭聚会上,他穿着最好的衣服。现在他的样子截然不同,身上是一件看着很旧、有点嫌大的雨衣,胳膊下夹着一个公文包。看他的模样,活像一个被老板吆来喝去的打工者。确实,他的整个姿势都像是随时要鞠躬似的。我问他,他刚才出来的那家办公室是不是他上班的地方,他不自然地笑了,好像他从一个名声不好的场所出来被我抓住了一样。

我倒也想过,仅仅因为跟我邂逅他就这样尴尬,似乎有点过分。但当时我想他之所以窘迫,是因为他的办公楼和周围环境都很破败。约莫一个星期后,我惊讶地得知三宅家决定退婚,才发现自己又想起了那次相遇,并试图从中寻找蛛丝马迹。

“我在想,”我对节子说,当时她正好过来看望我们,“在我跟他说话的时候,他们家是不是就已经决定退婚了。”

“怪不得爸爸发现他那么紧张不安呢,”节子说,“他有没有说什么话,暗示他们的打算?”

那只是街头相遇的一星期之后,但我已经记不清我跟年轻的三宅到底聊了什么。那天下午,我以为他跟仙子的婚事随时都会宣布,就把他当成未来的家庭成员来对待。我只把注意力放在让年轻的三宅在我面前放松下来,根本没有怎么考虑在走向汽车站的过程中,还有后来站在那里等车的几分钟里,我们究竟说了什么。

不过,当我后来考虑整个事情时,我突然产生了一个新的想法:也许正是那次邂逅导致了后来的退婚。

“这是很有可能的,”我对节子说,“我看到了三宅的工作地点,他觉得很不好意思。大概这使他又一次认识到我们两家的差距实在太大。毕竟,这个想法他们经常挂在嘴上,不可能只是礼节上的说法。”

节子似乎不以为然。看来她回家后跟丈夫讨论了妹妹婚约泡汤的事。今年,她似乎带来了她自己的观点——至少是池田的观点。于是,我不得不重新回忆跟三宅的那次偶遇,从另一个角度细细品味。但是正如我前面说的,事情发生的一个星期后我都记不真切,更别提现在时间已经过去了一年。

但我确实想起了一段不同寻常的对话,而以前觉得它没有什么意义。当时,我和三宅已经走到主街上,站在木村公司的大楼前,等待我们各自的电车。我记得三宅说:

“今天我们上班得到噩耗。我们总公司的总裁过世了。”

“我很难过。他年岁已高?”

“才六十出头。我一直没机会当面见他,只在期刊上看过他的照片。他是个了不起的人,我们都觉得好像一下子成了孤儿。”

“这对你们大家肯定是个打击。”

“确实如此,”三宅停顿了一会儿,继续说道:“不过,我们办公室的人实在不知道怎样表达自己的敬意才合适。不瞒您说,总裁是自杀的。”

“是吗?”

“是的。他被人发现煤气中毒。他似乎先试图切腹自杀,肚子上有几道小小的伤痕。”三宅神色凝重地看着地面。“他是代表他管辖的几家公司谢罪呢。”

“谢罪?”

“我们总裁似乎觉得要为我们在战争中所做的一些事情负责。两个元老已经被美国人开除了,但总裁显然觉得这还不够。他的行动是代表我们大家向战争中遇害的家庭谢罪。”

“唉,其实,”我说,“这种做法有点太极端了。整个世界似乎都走火入魔了。每天都有报道说又有某人谢罪自杀。告诉我,三宅先生,你不认为这是一种极大的浪费吗?说到底,如果你的国家卷入战争,你只能尽你的力量去支持,这是无可厚非的。有什么必要以死谢罪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