基督教女孩与佛教女孩的相逢(第3/14页)

没人上场,帕吉鲁杵在人群中。路灯穿透面包树树叶,透出绿芒,树干镶着的牙齿透出寒光。他不会开口,向人群伸出三个手指,又指着帽里的钱。众人难解其中意涵。

“再比三场就收摊了,谁赢的拿走帽子里的钱。”古阿霞懂得他的心思,小声说。

有个想抢风头的小孩听到古阿霞所言,大喊:“比赛剩下三场了,先去先赢。”

场外骚动不已。四位小孩跳出来,双脚在地上拧着,一手背在后腰,一手呈出来,比出邀赛架式。古阿霞认出是刚刚超前的几个家伙。他们想赢钱,想得名,想用贱招称霸,模仿武侠电影的色胚在手缝夹了辣椒粉欺负良家妇女,其中一位紧张得用手擦脸就破功,猛打喷嚏、流泪,被观众嘘下场。

当嘘声与笑声响起时,独脚少年从人群中跌出来,使笑声又延长了。独脚少年爬起来,往前走两步,证明他是自愿出场而不是意外跌进来。帕吉鲁不理这位弱者,他走回脚踏车,取出铝制水壶仰头喝,抹干从脖子流下的水渍,然后上场与一位学李小龙跳恰恰舞似闪躲法、嘴里喊“啊喳”的国中男孩杀上两刀,赢得对方口袋里的二十块钱。

只剩一组人能上场了,人群往前移动将圈子箍得更小。独脚少年被挤到人群后头,他听到古阿霞说:“你再退就输了。记得,不要把那个人当人,你得当他是树。”然后他从观众群被古阿霞猛推出来,两根拐杖掉了,人扑倒在帕吉鲁跟前。他在人群的笑声高潮中爬起来,没用拐杖,单脚在那跳着找平衡,脑子里想着如何把帕吉鲁当树。

独脚少年稳定下来,越来越慢,胸腹的呼吸起伏也缓了,最后立化。一分钟、两分钟,乃至五分钟过去,三轮车来来去去,海风穿过植满榕树的小巷,摇晃节奏的火车从南方纵谷进站。路灯从面包树叶透下绿光,将独脚少年的脸膛敷得青荧,他站着不动非常久,像树。

帕吉鲁从来没遇过如此荒谬的场次,一个独脚人冻在那,当真死了?当他靠去瞧个透彻时,一道黑影劈来,奋力躲开仍被击中额头。

胜负已定,独脚少年乐得跳起来。他跳几下,把帽子的钱倒进衣袋,钱多得装不下,他用脱下的鞋子装满钱后,塞给了跟他一起来的欢呼小原住民。群众没给掌声,那些钱多少输自自己的口袋。人散去了,剩下几个小毛头意犹未尽地在场边厮杀。帕吉鲁戴上帽子,把深深的忧伤与无奈都藏在帽檐阴影,他把车架推开时弹簧发出巨响。小毛头们停下游戏,目送杀刀王离开,心中涌起“再强悍的剑客总有不堪的背影”这句话。

“喂!你走太快了。”古阿霞边喊边追。

他回头,从帽檐下露出个微笑,微笑是真的,不是勉强涂上去的,这时看到古阿霞还真有点安顿了自己。

“去吃饭吧!”她说,摸摸黄狗的头。

他们前往花莲女中旁的小巷,一间榕树下的面摊。位置偏僻,加上榕树落籽掉叶的影响,原本不看好的面摊靠着物美实在,吸引不少饕客。古阿霞要是手头有零钱,会邀兰姨远离市区在这安静吃上一碗。帕吉鲁点了大碗的汤面,外加卤蛋与薄肉一片。古阿霞欣赏这个男人的吃相,汗水淌满了脸与锁骨凹处,眼睛眯得勾人,美食果然能抚慰挫败。

这时候,一颗小东西穿过层层树叶,弹落在摊贩车顶的布棚,滚入帕吉鲁的碗里。落下的是榕树籽。

古阿霞拔下发夹,挑出汤里的种子,说:“很多人以为是鸟屎掉入碗里,因为样子差不多,不过这不是。要是它是鸟屎也行,鸟屎伟大的地方是让种子发芽。”

“喔!”

“这家面摊有个传说,要是吃下掉进碗里的种子,会有好运。”

“假的。”

“好运像鬼,相信的人多,撞见的人少。”她把种子用发夹切成两半,一半挑起来吃,一半递给帕吉鲁,说:“你相信吗?要不要吃吃看?还不错吃,至少对种子而言,我们很幸运把它带到远方去了。”

帕吉鲁大笑地把种子收进口袋,深觉她的说法还真笨,让种子百分之百的幸运发芽,不是吃下肚,是好好选块土地埋入。离开面摊后,他发神经地不时为这笑话发噱,心想她往后几天大解只能以野地取代茅坑。这时候,古阿霞看到跛脚少年与一群小朋友提红灯笼走过曙光桥。跨越美仑溪的曙光桥是花莲港与火车站间的输送铁桥,以看见太平洋的第一道曙光而得名。此时距离天亮还很久,唯独那些红灯笼曳出光弧,伴随河面上晕动的倒影,令孩子们发出笑声。这时没有曙光,距离天亮还很远,古阿霞却看到星星般的灯影流动在夜里,灿丽动人。

“你看他们多快乐,”她安慰帕吉鲁,“你刚遗失的梦想,必定会被另一个热情的人捡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