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第9/13页)

“当然,该有人过去告诉他我们感到多么遗憾。我们大家都该过去。好像还没有人跟他讲过一句话呢。瞧,他身边的人,几乎不和他说话。或许我们该过去,我们该来开这个头。然后其他人就会跟着去了。或许大家都像我们一样在等待呢。”

其他人忙不迭地安慰她,说主办人一切尽在掌握,说不管怎样,布罗茨基看起来很不错,但下一刻他们也忐忑不安地看向屋子那头。

我自然也趁机仔细地观察着布罗茨基。他那桌比其他桌子稍大。霍夫曼坐在他的一侧,伯爵夫人坐在另一侧。围坐着的一桌人都头发灰白,神情庄重。这帮人似乎一个劲地屏息商谈的样子,让一整桌都弥漫着一股阴谋的气息,对整体的气氛几乎毫无助益。至于布罗茨基,他并没有显露出酒醉迹象,而是不紧不慢地——还算没到狼吞虎咽的地步——吃着东西。然而,他好像是缩进了自己的世界中。在用主菜的大部分时间里,霍夫曼都把手搭在布罗茨基的背后,似乎时不时在他耳边嘀咕着什么,但老人依然阴郁地盯着空气,没有回应。伯爵夫人碰了碰他的胳膊,跟他说了些什么,他还是没有回应。

甜点快吃完时——食物虽算不上有多美味,但也还算令人满意——我看到霍夫曼走了过来,穿过忙碌的侍者,我意识到他正朝我而来。他走到我身边,弯下腰,对着我的耳朵说:

“布罗茨基先生似乎想说几句,不过坦率讲——哈哈!——我们在劝他不要这么做。我们觉得今晚不该再让他承受额外压力了。所以,瑞德先生,可能得劳烦您仔细观察我的暗号,我一给出暗号您就马上站起来。然后,您一结束讲话,伯爵夫人立即就会结束晚宴的正式部分。是的,真的,我们觉得最好不要再让布罗茨基先生承受额外的压力了。可怜的人,哈哈!这个宾客名单,真是——”他摇了摇头,叹了口气,“谢天谢地,亏您在这儿,瑞德先生。”

我还没能开口,他就又一路躲闪着侍者们,匆匆忙忙地赶回他那桌去了。

接下来的几分钟,我观察着整个房间,思量着那两个可能的开场白哪个更合适。我还在支吾其辞,这时房间里的嘈杂声突然平息下来。我这才留意到,坐在伯爵夫人身边一个表情严肃的男人站起身来。

这位先生年事垂老,满头银发。他隐隐透出一股威严,房间里顿时鸦雀无声。好一会儿,这位一脸严峻的老者只是谴责般地看着这群宾客。接着他用既压抑又洪亮的声音说道:

“先生,这样一个美好、高尚的同伴离我们而去,任何,任何言语都会显得苍白。然而,我们不可能让今夜就此过去,而不代表这屋里的每个人正式对布罗茨基先生您说些什么,表达我们最深切的慰问。”房间里响起一阵低沉的附和之声,他停顿了一会儿,然后继续说道:“您的布鲁诺,先生,不仅仅被那些目睹它在我们城里兢兢业业完成自己职责的人所深爱。它所获得的地位在人类中都属罕有,更不用说在四足动物之中了。也就是说,它成了一种象征。是的,先生,它向我们垂范了某些至关重要的美德:忠心耿耿;对生活热情有加,无惧无畏;绝不被人睨视;坚持以自己特有的方式行事,哪管在高高在上的旁观者眼中这是多么怪异偏颇。也就是说,这么多年来,构筑我们这个独具一格而又引以为豪的社会的,正是这些美德。这些美德,先生,恕我冒昧地说,”他意味深长地放缓语速,“我们希望很快能在各行各业重放光彩。”

他打住话头,又朝四周看了看,继续冷冰冰地盯了观众半晌,最后终于说道:

“现在,让我们一起默哀一分钟,以悼念我们已逝的朋友。”

他垂下双眼,人们纷纷低头,沉默又一次莅临。刹那间,我抬起头,发现布罗茨基那桌的几位市里的官员——大概是急于做出表率——摆出了一种十分滑稽夸张的致哀姿态。譬如,其中有一位用双手扣住了额头。至于布罗茨基——整个演讲过程中他都一动不动,没有抬头看一眼演讲者或者整个房间——依然一动不动地坐着,而且跟之前一样,他整个姿势角度看起来都很别扭。他甚至有可能坐在椅子上睡着了,而霍夫曼放在他背后的手臂主要起着物理上的支撑作用。

一分钟结束的时候,那个满脸严肃的先生没再说什么就坐下了,导致活动安排的进程出现了尴尬的脱节。一些人又开始小心翼翼地攀谈起来,然而,另一桌有了动静,我看到一个皮肤上有斑的大个子光头男人站了起来。

“女士们,先生们,”他铿锵有力地说道。然后,他转向布罗茨基,微微弯下身轻声道:“先生。”他低头盯着自己的手看了一会儿,然后环视房间。“很多人也都知道了,是我在今晚的早些时候发现了我们亲爱的朋友的尸体。因而我希望你们能给我几分钟时间说……说说事情的来龙去脉。您看,先生,”他又看了一眼布罗茨基,“事实是,我必须请求您的原谅。请让我解释一下。”大个子男人停下来,咽了口唾沫。“今晚,一如往常,我在投递。那时我几乎快送完了,还剩两三家没送,我抄近道从铁轨和斯尔德斯特斯街之间的蜿蜒小巷走下去。我平时是不抄近道的,特别是天黑后,但今天比往日要早一些,而且您知道,还有美丽的日落,所以我就抄了近道。就在那儿,差不多走到巷子一半的地方,我看到了它。我们亲爱的朋友。它躲在一个不怎么显眼的地方,几乎隐藏在路灯柱和木篱笆之间。我在它身边跪下,确定它是真的去世了。这当儿,我脑中闪过了许许多多念头。我当然想到了您,先生。想到了它对您来说是多么好的一个朋友,它的去世是个多么沉痛的损失。我也想到了我们整个城市将多么想念布鲁诺,这个城市将和您一起共悲伤。请允许我这样说,先生,我感觉,在这令人悲伤的时刻,命运交给了我一项特权。是的,先生,一项特权。命中注定是我将我们亲爱朋友的尸体送到了兽医诊所。接着,先生,接下来发生的事,我……我没有任何借口。就在刚才冯·温特斯坦先生讲话的时候,我坐在这儿,内心在纠结该不该站起来说点什么?最终,您也看到了,我下定了决心说点什么。布罗茨基先生从我口中听到总比明早听到谣言要好得多。先生,我对接下来发生的事感到极其羞愧。我只能说我不是有意的,即使再过百年也绝不会……我现在只能祈求您的原谅。过去几小时里,我脑中思索过千百遍,现在我明白了我当时应该怎么做。我应该放下我的包裹。您知道的,我还拿着两个呢,最后两个。我应该放下它们啊。它们拢在篱笆边上,在小巷里应该很安全。而且,就算有人顺手牵羊,那又怎样?但是,出于某些愚蠢的原因,或许是由于某种白痴的职业本能,我没有这么做。我当时想都没想。也就是说,我抬起布鲁诺的尸体时,依然紧紧拿着包裹。我不知道我在期待什么。但事实是——您明天就会得知,因此我现在亲口告诉您——事实是,您的布鲁诺在那儿一定是有些时辰了,因为它的身体,虽然死了却仍不失俊伟,这时已变得冰冷冰冷,而且,呃,已经僵硬了。是的,先生,僵硬了。原谅我,我现在这么说可能会让您痛苦,但是……但是请让我继续。为了能拿住我的包裹——我是多么后悔,我已经为此后悔上千次了——为了能继续拿着我的包裹,我把布鲁诺高高地扛在肩上,完全没有考虑到它已经僵硬这一状况。直到我这样快走到小巷尽头时,我才听到不知从哪里传来了小孩的呼喊声,于是便停了下来。当然,这时我才发现自己犯了个多大的错误。女士们,先生们,布罗茨基先生,我是不是需要向您全盘托出?但我非说不可。事实就是这样的。由于我们的朋友身体僵硬,由于我愚蠢地选择将它扛在肩上走,也就是说,差不多是以直立的姿势……嗯,关键是,先生,从斯尔德斯特斯街上的任意一所房子里都能透过篱笆顶端看到它的上半身。事实上,更残忍的是,那会儿正是大部分人家聚在后屋里一起吃晚饭的时候。他们可能会一边吃饭一边盯着自家的花园,也许看到我们尊贵的朋友悄然而过,其双爪直插胸前——啊,对它来说真是羞辱啊!一户又一户人家!先生,这个场景一直在我脑中萦绕,想象着那是怎样的一幅情景。原谅我,先生,原谅我,不卸除这一……这一证明我这愚笨天性的包袱,我一刻也没法继续坐在这里啊。这样令人悲伤的特权降临到如我这种笨蛋身上是多么的不幸啊!布罗茨基先生,我为您那尊贵的伙伴在离世后不久即遭受侮辱而致歉。求您啦,求您接受我徒劳无望、不足挂齿的歉意。还有斯尔德斯特斯善良的人们,或许他们中有些人现在就在这儿,他们像其他人一样深深地喜爱布鲁诺。他们最后一次见布鲁诺,竟然是以这样一种方式……我请求您,先生,在座的每一个人,我请求您,请求您的原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