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哈罗德与里奇(第2/4页)
“你看起来好像很累。”凯特说。他们坐在运河的砖道下,离营地有一段距离。河水又静又深,像液态的绿色天鹅绒。水边有薄荷和水芹,但哈罗德知道自己没有这个心情去采摘。
“我觉得自己离起点越来越远,但也离终点越来越远。”哈罗德伸了个大大的懒腰,全身好像抖了一下,“你认为维尔夫为什么要走?”
“他受够了。我并不觉得他坏还是什么,他就是年轻而已,还没定性。”
哈罗德终于感觉又有人毫无掩饰地跟他交流,就像旅程刚开始时一样。那时谁都没有任何期望,包括他自己。他坦陈维尔夫让他想起他儿子,所以最近他“辜负了儿子”这件事比“让奎妮失望”更让他心烦。“我儿子还很小,我们就知道他是个聪明的孩子。他把自己关在房间里,所有的时间都用来做功课,如果不考第一就会哭鼻子。但是这聪明后来好像适得其反,他太聪明,太孤单了。考上剑桥之后,他开始喝酒。我上学时什么都做不好,他那种聪明简直让我敬畏。我最擅长的事就是把一切弄砸。”
凯特笑了出来,松弛的皮肤一层层摺在脖子上。这种唐突的直率反而让他欣赏她的厚实笨重。她说:“我一直没跟任何人提过这件事。我的结婚戒指前几天丢了。”
哈罗德叹了一口气。他知道大家都不看好他对维尔夫的信任,但心底某个地方,他还是相信每个人都保留着一点天然的良善,相信自己这一次可以把男孩的善发掘出来。
“那戒指没什么要紧的。我刚刚才离了婚,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还留着它。”她把弄着空空如也的手指,“所以维尔夫或许还帮了我一个忙呢。”
“我之前是不是应该再做点什么,凯特?”凯特笑了。“你救不了所有人。”停一停,又问,“你还有和儿子见面吗?”这问题像炸弹一样炸开。哈罗德低下头:“没有。”“我想你很挂念他吧?”她问。
在玛蒂娜之后就没有人问过戴维的事了。哈罗德心跳加快,嘴里发干。他想解释看到自己的儿子倒在一堆呕吐物中,他把他扶回床上帮他擦干净,第二天装作什么都没有发生是什么感觉。他想说那和小时候看见那个自己称之为父亲的人喝得酩酊烂醉是一个感觉。他想问,到底怎么了?是因为他吗?问题出在他身上吗?但他什么都没说。他不想把这些负担都放到她身上。所以他只是点点头,说是的,他很想念戴维。
抓着膝盖,他想起自己十几岁时躺在房里,听着母亲不在的寂静。他想起自己听到奎妮离开了的时候,一下子跌坐在椅子上,因为她连再见都没有说。他看见莫琳苍白的脸上透着厌恶,砰一声关上客房的门。他又看见自己最后一次探访父亲时的情景。
“真的非常遗憾,”护理员拉着哈罗德的袖子,几乎把他拉出门外,“但他心情很不稳定,或许您今天应该先回家。”
离开的时候一步一回头,最后看见的景象是一个瘦小的男人将所有勺子丢到地上,拼命地喊他没有儿子,没有儿子。
他怎么把这一切说出来?这些话积累了一辈子,他可以试着寻找词汇,但它们听在她耳中的重量永远不可能和它们在他心中的重量对称。他可以说“我的房子”,而她脑海里出现的景象只可能是她的房子。这些都是无法言表的。
凯特和哈罗德又在沉默中坐了一会儿。他听着晚风穿过杨柳的声音,看柳条摇曳,夹竹桃和月见草在黑暗中闪着微光。营火那边传来一阵欢笑声,是里奇组织了一场捉人游戏。“天晚了,”凯特终于说,“你该休息一下了。”
他们回到营地,睡意却不知道在哪里。哈罗德脑子里全是母亲,努力地搜寻有她的画面,想寻找一丝安慰。他想起儿时冷冰冰的家,校服上沾染的威士忌味道,还有十六岁生日那件大衣。他第一次放任自己尽情感受那种父母亲都不想要自己的痛。天空被渺小得几乎不可见的星星点亮,他在这星空下走了很久很久。眼前掠过一幕幕画面,琼舔一下指尖翻一页旅游杂志,琼看见父亲颤抖的手伸向酒瓶时翻一个大白眼,但没有一幕是她亲吻哈罗德的头,或是告诉他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她后来有没有纳闷过他在哪里?他还好吗?他看见镜子里的她往嘴唇上涂红色唇膏的倒影。她的动作是那样小心,仿佛在努力捕捉这片色彩背后的东西。他想起有一次和母亲目光相遇的情景,忽然不能自已。当时她停下手上的动作,所以她的嘴唇一半是琼,一半是母亲。小小的哈罗德几乎心都跳出来了,突然找到了颤着声音开口的勇气:“请你告诉我好吗?我是不是很丑很丑?”
她突然狂笑起来。嘴边的酒窝很深很深,哈罗德几乎可以想象他小小的手指插进去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