该隐(第6/6页)
的确令人百思不得其解,但事实就是这样。我忽然逃脱了恶魔的纠结,眼中的世界再次变得明朗可亲。我不再害怕,不再紧张得呼吸艰难。咒语已破,我又变回了往日的平常学生。我的本性急切地寻找着平衡和安宁,拼命想抹去身上的丑恶和威胁,不再记起它们。那段关于罪过和被恐吓的漫长历史很快退出了我的记忆,似乎并未留下任何伤痕和印记。
此外,我也急切地试图忘记自己的拯救者,这种行为我今天依然能理解。经历了一番苦难,经历了克罗默的可怕奴役之后,我那伤痕累累的心灵竭力要回到从前的幸福安逸中,回到一度遗失、现在又重新朝我张开臂膀的乐土,回到父母的光明世界,回到姊妹身边,回到纯洁的馨香中,回到亚伯的虔诚中。
和德米安谈话后的第二天,我终于全盘接受了自己重获自由的事实,不再担心灾难重临,这时,我做了一件向往已久的事——忏悔。我走到母亲面前,给她看那个储钱罐,看被撬坏的锁,看罐里冒充硬币的筹码,我告诉母亲,长久以来,由于自身的过错,我一直被一个恶人所制。母亲有些不知所措,但她看到了储钱罐,看到了我一改往日的目光,听到了我一改往日的语气,她能感觉到,我已痊愈,重回了她的怀抱。
怀着一种圣洁感,我开始了浪子悔过的回归仪式。母亲将我带到父亲面前,我的故事被重新讲述,激起无数疑问、惊异的感慨,父母抚摩我的头,如释重负地长吁短叹。一切都那么欢喜,仿佛小说情节,以美妙的大团圆结尾。
我激动地逃进了这种大团圆结局,重获安宁和父母的信赖,我简直乐不可支,又变回了那个恋家的乖巧儿子,成日和姊妹们相伴,祈祷时满怀被救赎者的情感唱起那些可亲的老歌。诚心诚意,再无欺骗。
然而我的心情依然有些异样!每有此感,我便意识到,自己独独遗忘了德米安一人。我本应向他忏悔!无须粉饰,无须动情,却对我更有裨益。他将我的根须种回了往日的乐园,我洗心回归,得到宽恕。然而德米安却完全不属于这个世界,他是槛外之人,同时也是一个引诱者——却和克罗默有所不同,他也将我和那第二世界,邪魔外道的世界,绑在了一起,然而从今往后,我再不想和那个世界有任何瓜葛。我不能也不愿跟随他背弃亚伯,转而崇拜该隐——既然我已重获了亚伯的身份。
这是表层的考虑。我内心的想法却是,我逃脱了克罗默和魔鬼的毒手,却并非凭借自身之力。我已试过跋涉这个世界,然而世道于我太过艰险,于是我头都不回地飞奔到母亲怀中,回到纯真无忧的童年的佑护下。我变得比从前更幼稚、更软弱、更懵懂。我只能以另一种软弱来替代面对克罗默的软弱,因为不想落得孤独。于是,我带着一颗盲目的心,选择以软弱面对父母,面对那从前的可爱“光辉世界”,虽然我也知道,那不是惟一的世界。如果不这样做,我就得投奔德米安,向他倾诉。之所以没有投奔他,是因为我当时对他的奇谈怪论心怀疑窦,其实那只是我的畏惧。因为德米安对我的要求更甚于父母,他激励我,提醒我,嘲谑我,以让我更独立。
啊,今天我知道,在世上,最让人畏惧的恰恰是通向自己的道路。
半年之后,在一次散步途中,我终于忍不住问父亲的看法:为何世上有些人认为该隐比亚伯更好。
父亲非常惊异,然后向我解释道,这种观念从前就有。甚至在早期基督教时代,某些教派就曾教授此说,其中一支还自称为“该隐派”。当然,这种教义同样也是魔鬼破坏人们信仰的企图。如果尊该隐而贬亚伯,那么紧接而来的后果便是,人们会认为上帝犯了错,也就是说圣经中的上帝并非惟一绝对的上帝,而是一个伪神。该隐派的确宣扬过类似的教义,然而这一异教早已消失在历史中,令父亲不解的是,我的一位同学居然对此有所耳闻。父亲严肃地叮咛我抛开这个念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