雅各与天使的摔角(第5/7页)

后来,克瑙尔悄无声息地从我的道路中消失了。我和他之间并没有值得深思的故事,和皮斯托琉斯不一样。在St.城的中学学业临近尾声时,我们之间发生了一件难忘的事。

即便是最老实的人,一生也至少有一次违逆虔诚和感恩美德的经历。每个人都会迈出这一步,和父亲、老师分道扬镳,每个人都应尝一尝孤独的滋味,虽然大多数人承受不住,很快又找到了栖身地。我并没有以激烈的抗争方式告别父母和他们的世界,告别美好童年的“光辉”世界,相反,我只是缓缓地、不经意地离他们越来越远,变得越来越陌生。这让我很伤心,每次返乡后,我经常会久久沉浸在苦涩情绪中,但这种痛苦并没有伤及我的心,所以还能忍受。

可是,对于那些我们并非迫于习惯,而是出于本意去爱慕和敬畏的人,对于那些我们真心崇拜、欣赏的师长和朋友,当我们蓦然发现,心中的汹涌洪流正在把我们冲离自己所爱的一切时,那才是真正苦涩难言的时刻。每一个背离老师和朋友的想法都像毒针一样刺着我们的心,每一次反抗都是打自己的一个耳光。此时,自诩善良的人也会被冠上“不忠”和“忘恩”等可耻的称呼和印记,于是恐惧的心胆怯地躲进了童年道德的峡谷,不敢相信自己竟要斩断那条纽带。

渐渐地,我心中生出了一股逆反的情绪,不愿再无条件地将皮斯托琉斯视为自己的指引者。他的友谊、建议、安慰和关怀陪伴了我少年时代最关键的那段时日。上帝通过他向我传言。借他之口,我的梦才得到了澄明和解释,返回了我身边。他给了我成为自己的勇气——啊,可我却渐渐对他萌生了抵抗情绪。在他的话中,我听到太多的说教意味,我觉得,他只能领会我的一部分。

我们并未争吵,没有戏剧性的冲突,没有决裂,也没有清算。我对他只说过一句其实毫无恶意的话——但也正是在那一瞬间,我们之间的幻觉顷刻间裂成了彩色的碎片。

那种模糊的预感已压抑了我很久,但直到一个周日,在他的旧书房里,预感才变成了明确的感受。我们躺在壁炉前的地板上,他谈着自己研究的神秘仪式和宗教形式,他正在探索这些课题,思考它们未来的发展。但我却觉得,这些只能算得上是奇门异术,并非攸关生命的问题,在我看来,那只是一套书呆子学问,是在古老废墟中的疲惫寻找。我突然对这一套话题,对神话、对这种古老信仰的缝缝补补产生了异常的反感。

“皮斯托琉斯,”我突然用一种连自己都惊讶的恶毒语气说,“跟我讲一讲你在夜里做过的梦吧,一个真正的梦。你说的这些都是老古董了!”

他从没听过我这样说话,这一刻,在羞愧和恐惧中,我忽地意识到,我射向他、正中他心脏的那支箭,正是取自他自己的武器库——我时常听他这样自我嘲讽,但现在,我邪恶而尖锐地将这种自嘲掷向了他。

他立刻感觉到了,随即沉默了下来。我心虚地看着他,看他的脸色变得惨白。

一段令人难受的久久沉默后,他一边往火堆里添柴,一边平静道:“你说得对,辛克莱,你是个聪明的家伙。我以后不拿这些古董烦你了。”

他的语气非常平静,但我听得出来他的委屈和伤心。我都干了些什么!

我几乎要流泪,想真诚地请求他原谅,表达自己对他的敬爱和感谢。我想到了很多感人的话,却无法说出口。我只是躺着望火,沉默不语。他也沉默着,我们就这样躺着,火慢慢黯淡下来,渐渐熄灭。在火燃烧的噼啪声中,我看到美好真诚的事物也在灰飞烟灭,再也找不回来。

“你恐怕误解我了。”最后,我窘迫地说,声音干瘪而沙哑。这些愚蠢、无意义的话机械地从我嘴边蹦出来,仿佛在读报纸。

“我完全理解你,”皮斯托琉斯低声道,“你说得对。”他顿了一会儿,然后慢慢道,“毕竟,一个人本来就有权利反对另一个人。”

不,不,我在心中大喊,我说得不对!但我依然说不出口。我知道,那句不经意的话击中了他的弱点,他的尴尬和伤口。我恰恰触到了他心中那个自我怀疑的角落。他的理想是“博古”,他在过去中寻觅,他是浪漫主义者。我突然深深领悟到:皮斯托琉斯在我面前展现的自己,以及他给予我的内容,恰恰是他无法展现给自己、给予自己的。他指引我走上的路,其实是超越了他,背离了他的路。

天知道我怎么会突然冒出那样一句话!我根本没有恶意,也没料到会造成这样的灾难性后果。我只是信口说了一句话,自己当时都没意识到说了什么,我开了一个恶作剧式的小玩笑,却一语成谶。我的无心之过,在他那里却成了一次审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