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序言(第26/40页)

我几乎喘不过气来,恨不得用一口气说完所有的话。我的前额开始冒出汗来。

尽管如此,歌德的回答却很亲切:“我活了八十二岁,这也许是不可原谅的。可是我因长寿而得到的快乐比您想得要少。您说得很对,我迫切渴望一直活下去,这种追求总是能让我充实起来。我始终害怕死亡,并且不断与它斗争。我相信,反抗死亡的斗争以及无条件地、近乎执拗地生活下去的决心,正是推动所有杰出的人物行动和生活的动力。到头来人都不免一死,这一点,我年轻的朋友,我用八十二岁的一生做了令人信服的证明,但即便我只是一个八岁顽童,我以早夭的生命也可以证明这一点。如果这有助于证明我自己的观点,那么我应该再说一下:在我的秉性中有许多纯真的孩子气的东西,好奇、贪玩、乐于消磨时光。当然,我总是不停地玩啊玩啊,等我偶然发现这一点时,可能已经玩够了。”

他一边说着,一边狡黠地微笑着——完全一副捣蛋包的调皮神情。他的身材变得更为高大了,僵直呆板的姿态和脸上痉挛的严肃神情消失了。我们周围的空气里回响着音乐,全是歌德的歌,我清楚地辨认出其中有莫扎特谱曲的《紫罗兰》和舒伯特谱曲的《月光洒满空虚的山谷》。现在,歌德的脸变得红润而年轻,神采奕奕,笑声爽朗,一会儿像莫扎特,一会儿又像舒伯特,就像他们的兄弟一样,他胸前的星形勋章完全由新鲜的野花组成,一朵黄色的樱草花在勋章中央尤其鲜艳夺目地怒放着。

这老头儿想用这样一种开玩笑的方式逃避我的问题和指控,我觉得难以认同,我用责备的眼光看着他。于是他向我凑过来,贴近我的耳朵,这时他的嘴巴突然变得完全像一个孩子那样,他轻轻对我说:“我的年轻人,您对老歌德也太认真了。对已经去世的老年人不能这样苛求,否则就是对他们不公平。我们不朽的人不喜欢这样认真,我们爱玩笑。我的年轻人,您要知道,严肃认真是时间创造的一个意外;我不介意向您透露一点:严肃认真是由于过高估计时间的价值而产生的。我过去也是这样,高估了时间的价值,正因为如此,我想活一百岁。而在永恒之中是没有时间的,您看,永恒只是一瞬间,刚刚好足够开一个玩笑。”

事实上已经不可能跟这个老头儿谈论任何严肃的话题,他兴高采烈,手舞足蹈起来,忽而让他那朵胸前星形中的樱草花像火箭一样射出来,忽而又让它变小,消失不见。他精神焕发地翩翩起舞时,我却不期而然地想起,这个人至少没有放过学跳舞的机会。他跳得还真不错。突然,那个蝎子闯进我的脑际,或者与其说是那个蝎子,还不如说是莫莉,我冲着歌德喊道:“告诉我,莫莉在这里吗?”

歌德高声笑起来。他走到桌子前,打开一个抽屉,拿出一个皮制的、里面铺着天鹅绒的贵重小盒子,打开盒盖递到我的眼前。我看见,深色天鹅绒上,有一个东西精巧玲珑、完美无瑕、熠熠闪光,原来那里放着一个女人微缩雕像上小巧的腿,这真是一条充满魅力的腿,膝盖微微弯曲,脚掌向下挺伸,这种姿势一直保持到那精美绝伦的脚趾。

我伸出手,想把这条小腿拿过来,我完全爱上了这条小巧的腿,我希望能够拥有它,可是正当我想用食指和拇指小心地把它拿起来时,这个小玩意儿仿佛动起来了,虽然动作极其微小,但我突然怀疑起来,这可能就是那条蝎子。歌德似乎看出了我的心思,甚至这有可能就是他的目的,他就是要让我举棋不定,他想看到我这种既渴望得到又因害怕不敢拿起的矛盾状态。他把那充满诱惑力的小蝎子凑近我的脸,欣赏着我充满渴望跃跃欲试又出于害怕连连后退的窘态,他似乎因此喜出望外。他用这个魅惑而危险的小东西考验我时,人又变老了,变得老态龙钟,好像一千岁,一头银丝,他那干瘪的老脸无声地笑着,带着老年人深邃的幽默独自笑个不止,笑得前仰后合。

我醒来时,已经把刚才的梦完全忘掉了,后来我才想起来。我大约睡了一小时,在音乐和吵闹声中,在酒馆的餐桌上睡觉,我从来没想过这样做的任何可能性。那亲爱的姑娘站在我前面,一只手放在我肩上。

“给我两三个马克,”她说,“我在那边点了些东西。”

我把我的钱包递给她,她拿着钱包走了,很快又回来了。

“好了,现在我还能跟你一起坐一会儿,然后我就得走,我还有约会。”

我吃了一惊。“跟谁约会?”我急切地问。

“跟一位先生,我亲爱的小哈里。他邀请我到奥德昂酒吧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