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诗人自读(第14/21页)

当这个问题以更加涉及个人的方式提出,回答就容易多了。如果别人只是以她穿着衣服时的样子了解她,那么在他看来,说她穿着衣服不怎么迷人就太不得体了。但是,如果她现在问他自己的主观看法,他便可以有把握地声称,就他个人而言,他更喜欢她的裸体,因为这个回答意味着他喜欢她本来的样子——他欣赏她真实的、不加掩饰的自我,不需要人为的漂亮服饰。

他的判断显然是对的,因为当姑娘听到他的意见时,作出了十分赞许的反应。一直到他告别时她才重新穿上衣服,她吻了他许多次,当他要离开时(差一刻到十一点,玛曼会满意的),她在他耳边悄声说,“今天晚上我发现你,是爱我的。你真好,你真正地为我着想。是的,你是对的,这样子更好。我们暂且保全它,这样我们就有所期待。”

在那段时期,他开始写一首长诗。这是一首叙事诗,叙述一个男人突然感到自己老了,发现自己被抛弃被遗忘。在命运的最后一站:

他们在粉刷他的墙壁,搬出他的东西;往日的模样没留下一点痕迹。

他从房子里逃出来,被无情的时间紧紧追逐,奔回到他曾度过一生中最热烈的时间的地方:

后楼梯,三楼,第二道后门,门牌上退色的名字模糊得不能辨认。

“二十年过去了,请让我进去!”

一位老妇人开了门,从多年孤独之后的漠然中惊醒。她咬了咬早已没有血色的嘴唇:

用一种遗忘了许多的姿势试图整理一下稀疏的未洗过的头发;窘迫地伸出手臂想挡住挂在墙上的那对旧情人的照片。接着她突然意识到,一切都很好,外表已无关紧要。

二十年了,你回来了我一生中最后一次重要的会面……是的,一切都很好。再没有什么要紧的了,皱纹,槛楼的衣衫,黄黄的牙齿,稀疏的头发,松垂的皮肤,没有血色的嘴唇,都没有关系。有比美丽或青春更美好的东西:

必然。

生活最后和最仁慈的礼物。

于是他穿过房间,疲倦地在桌面上拖着他的手。

他柔软的手套抹掉从前恋人们的指迹。

他看出她曾认识许多男人,一大群情人,他们滥用了她皮肤的全部光彩。

一首久已忘却的歌萦绕在他的心头。上帝,那首歌是什么样的?

在沙床上漂着,漂着,……你在漂流,漂流,直到一无所剩,只有你的核,你自己心脏的核。

她意识到他也没有什么可给予他的了,没有力气,没有青春。但是这些疲劳的时刻现在我感觉到了这些对自然的纯洁平静和必然过程的确证我只遗赠给你……他们深深地感动了,互相抚摸着对方布满皱纹的脸。他称她“我的小女孩,”她称他“我最亲爱的小男孩”,然后他们哭了。

他们之间什么也没有没有交流的眼光或话语来掩藏他的不幸——或她的不幸。

他们用焦干的舌头渴望得到的正是他们相互的不幸。他们贪婪地互相吮吸它。他们抚摸对方可怜的身躯,听见死亡的引擎在对方的皮肤下面轻轻地轰鸣。他们知道他们完全属于对方,永远属于对方,这是他们最后也是最伟大的爱情,因为最后的爱情总是最伟大的。

男人想:

这个爱情没有通向外面的门这个爱情就象一堵墙……女人想:

死亡也许还离得很远但它的阴影此刻已靠近我俩。

倒在椅子里,工作已完成。

我们的脚找到了安宁我们的手再不需要触摸……再也没有什么可做只需等待嘴上的唾液变成露水。

当玛曼读到这首古怪的作品时,她象往常一样,对儿子不同凡响的成熟大为惊异——这种成熟使他能够理解还远离他自己的一个生命阶段。她没有看出,诗中的人物根本没有表现出真正的老年心理。当雅罗米尔最后把诗给女友看时,她也没有理解它的真正性质,她把它说成是恋尸癖。

不,这首诗与一个老头或者太婆毫无关系。倘若我们问雅罗米尔,这两个人物有多大,他会窘迫地讷讷说,他们大约在四十岁到八十岁之间。他所知道的老年就是这样一个时刻,当一个人度过了他的成熟阶段;当命运已经结束;当不再需要害怕恐怖、神秘的未来;当所有发生的爱情都成了必然和结局的时刻。

实际上,雅罗米尔忧心忡忡;他接近女人的裸体时就象踩在荆棘上一样。他渴望一个躯体,但又害怕它。这就是为什么在他的情诗中,他从具体的躯体中逃进儿童游乐的世界。他剥夺了现实的躯体,把女性的生殖器想象成一个发出嗡嗡声的玩具。在这首诗里,他逃向相反的方向:逃进老年,在那里躯体不再危险和祟高,而是悲惨和可怜;一个衰老身躯的不幸多少使他与一个年轻女性身躯的傲慢重新和解,后者总有一天也会变得苍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