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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只不过是一个梦境而已。难道你从未在梦中做过你现实中绝对不会去做的事情吗?

当然做过,我知道你是一个体贴入微的人。你用令人动容的方式,那么仔细地挑选出属于我的物品,并把它们邮寄过来。此外你的确没有跟我斤斤计较,你实在非常大方。想来令我感到安心的是,你至少把那辆福斯汽车留了下来。因为那时我还没有驾照。况且当初是你自掏腰包支付修理保险杠和车头大灯的费用。

那个玻璃铃铛现在就摆在我面前的窗台上。我轻轻摇晃了几下。你听见声音了吗?

听见了!我对斯莫兰一直难以忘怀。在那满是芦苇的小湖上,有两只疣鼻天鹅相依而游。当时你指着它们说道:“那就是你和我,我们在波平如镜的水面上所望见的,正是我俩的灵魂。”你还记得吗?我用一只手臂搂着你,我说道:“它们是世界的灵魂。它们自己虽不晓得,然而那是世界的灵魂在湖面上戏水。”

我始终是一个热爱大自然的浪漫主义者。其实你也一样,只不过除此之外,你还感觉自己受到大自然的威胁。

贝丽特已经睡了。你还会继续写吗?

我也记起了那些天鹅。同时我仍然记得,那时我俩无法针对它们所象征的意义达成共识。我还会继续撰写和传送邮件,但是你不必勉强自己保持清醒。斯坦,你就去睡吧,你可以等到明天早晨再来阅读。

这点绝不列入考虑。我们将一同扬帆穿越今夜。

你说什么啊?我希望你没有坐在那边喝酒。

不要惊慌。难道我说出什么不伦不类的东西了吗?你就尽管写下去吧。我铁定会保持清醒。

我将尽量长话短说,因为其中的许多事情你早已晓得了。

很久很久以前,当我十岁或十一岁那年在外叙拉岛过暑假的时候,某天突然有一只燕子砰的一声撞上了外婆家起居室的玻璃窗。外婆认为我们应该先等一等,因为撞上窗户的鸟儿往往只是昏睡过去而已,过个一刻钟或者半个小时之后就会苏醒过来继续飞走。她还说,某些鸟儿有时还会获得一个新生命——死后的生命。虽然看见小鸟明明已经死了,它们却突然又重新到处乱飞。可是过了一昼夜之后,那只燕子还是没有醒过来。它在第二天早上仍然躺在那里,而我必须为它举行葬礼。我只能独自那么做,因为我的父母亲都待在卑尔根。本来我以为外婆能够帮我忙,可是她觉得埋葬死鸟是小孩子的工作——我俩曾经好几次在我症状发作以后,谈论过那次的事。

从那个时候开始,也就是我十岁或十一岁的时候,便有一股强烈的意识伴随着我长大,让我感觉自己只不过是一只羽毛凌乱的小鸟,而且我是大自然的一部分。我已经不再是小孩子了。无忧无虑的清纯时光从此成为过去。

但是,斯坦,想来令人高兴的是,许多新生儿来到这个世界之后,仍可在很长一段时间内快快乐乐地活在当下,无须害怕死亡,而且没有悲伤和恐惧。不过对我来说,这种生活在我十岁或十一岁的时候已经部分结束,自此开始了一个全新的转变。我进入青春期很久之前即已生活于恐惧中,并且在某种程度上稍稍与这个世界脱节——我已经走上了远离此世之路。

然后我来到奥斯陆并且与你相遇。中间的过程并不重要,反正那在我的记忆当中仅仅是一连串没完没了的钢琴课、打网球和写作业而已,在最后阶段还包括了谈情说爱与饮酒狂欢。但是你在我的痛苦本身上与我心心相印,因为你自己也具有这种受到伤害的一面,或者比较严肃的一面。你跟我都深深觉得,对于像我们这样的人而言,除了直接围绕在周遭的世界之外,就再也没有别的希望了。我俩便如此赤手空拳孤立无援地相互扶持,并且纵情于大自然和各种可让我们产生过度刺激的疯狂事物——至少这么一来,我俩就可以暂时封锁住一切有关我们最后归宿的负面想法。

但自从与外婆共同度过那个夏天以来,我便不断从二元论的角度来看待“存在”。我觉得灵魂就是我们的主体,至于我们所一再涌现、很容易即可满足的各种肉体需求,则是截然不同的东西——它们只不过偶然依附于我们的男性或女性特质,虽然在狂热的时刻令人愉悦,却被我们在内心深处看成是变幻无常和肤浅脆弱的东西。那时你不也有过同样的感受吗?

每当你走到我的背后,把手掌放到我的额头上,对着我的脖子呵气,将我的头发轻轻撩起,并在我耳际低声说出“灵魂,你好”时,我的喜悦比马里亚纳海沟还要来得深。那时,你所想到的事情已经超脱于性爱之外,而且那种情况发生的次数相当频繁。你也明白,那时你就在对着我的灵魂说话。你开启了通往一个截然不同领域的窗口,走向精神的范畴,而我的灵魂作出了回应。通常我只需要开口说出“你……”即已足够。当灵魂和灵魂进行沟通的时候,难道还会有多讲话的必要吗?反正那时的我不可能做出与你更近距离的接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