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第2/3页)
七月的一天晚上,新威拉德旅店临时居住的客人很少,走廊上只点着煤油灯,灯光调得很暗,走廊笼罩在幽暗中,伊丽莎白·威拉德干了一件冒险的事儿。她已经病了好几天,儿子没来探视。她开始警觉起来。体内微弱的生命火苗被她的焦灼扇成了烈焰。她从床上爬起来,穿好衣服,沿着过道匆匆朝儿子房间走去,极度的恐惧让她浑身战栗。她往前走时需要借助手来稳住自己。她轻手轻脚地傍着大厅糊了纸的墙壁往前走,感到呼吸困难。从她齿缝中呼出的气息嘘嘘作响。焦急地往前走时,她心想自己简直太愚蠢了。“他关心的事儿全都那么幼稚,”她对自己说,“也许他现在已经开始跟女孩子在夜晚散步了呢。”
伊丽莎白·威拉德怕被旅店里的客人撞见。这家旅店从前是她父亲的,县法院注册的所有人仍然是她。由于太破旧,旅店始终处于亏损状态,她觉得连自己都破破烂烂的。她自己的房间窝在一个阴暗的角落里。她觉得自己能干活时就收拾收拾床铺,干些乘客人出去跟温斯堡的商人谈生意的工夫就能做完的活儿。
母亲跪在儿子房间门口听着里面的声音。她听见了孩子的走动声,他在低声说着什么,这时她唇间才露出了笑意。乔治·威拉德有自言自语的习惯,每当听到他这样,母亲就会感受到一种特殊的快慰。她觉得他的这种习惯强化了他们之间的秘密联系。她经常自言自语地念叨这事儿。“他正在摸索,想发现自己独特的地方。”她想,“他可不是个糊涂蛋。口才好,人又机灵。他内心深处某种隐秘的东西正在努力成长。这种东西正好就是我内心被扼杀掉的。”
在儿子房门外的过道的黑暗中,这个有病在身的女人掉头朝自己房间走去。她担心门一打开会撞上孩子。她走到一个安全的距离,正要拐过一个拐角走进另一条过道时停了下来,用手撑住墙壁等着突然袭来的虚弱的战栗过去。孩子在房间让她很高兴。她孤零零地躺在床上那漫长的几个小时里,在她心中盘桓的小小恐惧渐渐变成了巨人。此时此刻,这一切全部销声匿迹。“我回自己房间后就可以睡觉了。”她感激地喃喃自语。
但是伊丽莎白·威拉德并没有回去睡觉。当她站在黑暗中哆嗦不已时,儿子房间的门打开了,他父亲汤姆·威拉德走了出来。他站在照到门口的灯光中,手握着门把在说话。他的话让这个女人怒不可遏。
汤姆·威拉德对儿子抱有很大的野心。他总觉得自己是成功人士,虽然他从来一事无成。可是,当他走到看不见新威拉德旅店的地方,不用害怕会撞上妻子时,他就虚张声势,装出小城大人物的派头来。他要儿子成功。儿子在《温斯堡鹰报》的工作就是他给找的。这时,他正用一种郑重其事的语气教导儿子一些为人处事的方式。“我跟你说,乔治,你一定要振作起来。”他严厉地说,“威尔·亨德森给我讲过三次这事儿了。他说别人跟你说话时你几个小时什么都听不进去,做事像个傻姑娘。你哪里不舒服吗?”汤姆·威拉德和气地笑出声来。“嗯,我想你会克服掉这种毛病的,”他说,“我跟威尔说过了。你不是傻瓜,你也不是女人。你是汤姆·威拉德的儿子,你会振作起来的。我不担心。你说的那些话终于把事情讲清楚了。你当了报社记者,又想当作家,这也是很自然的。我只是想,要当作家也得振作起来呀,对吗?”
汤姆·威拉德接着轻快地穿过走廊,走下楼梯,到办公室去了。女人在黑暗中听见他笑着跟一个坐在办公室门口的椅子上打盹、极力想消磨掉这个沉闷的黄昏的客人聊了起来。她又回到儿子的房间门口。那种虚弱感奇迹般地离开了她的身体,她大胆地往前走去。她心里乱得什么念头都冒了出来。她听到椅子擦过地板的声音和钢笔在纸上划过的沙沙声。她再次转身沿着走廊向自己房间走去。
温斯堡旅店老板饱受挫折的妻子毅然下定了决心。这种决心是长年静默、徒劳地思考的结果。“现在,”她对自己说,“我要行动了。某种东西正在威胁我的孩子,我要挡开它。”汤姆•威拉德和儿子的谈话显得那么平静自然,好像他们之间早已达成某种谅解,这简直让她发疯。虽然多年来她一直恨着丈夫,但这种憎恨从来不针对个人。丈夫不过是她憎恨的其他事物的附属。现在,由于在儿子房间门口所说的那几句话,他变成了她憎恨的直接对象。她在黑乎乎的屋里紧握拳头怒目环视。她走到挂在墙上的布袋跟前,取出一把裁缝用的长剪刀,像攥匕首般攥在手里。“我要刺死他,”这位母亲大声说,“他选择要做邪恶的代言人,我要杀死他。杀了他,我也就完了,就会死掉。这对我们大家都是一种解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