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第3/4页)

这个激动不已的女人笔直地坐在椅子里,当她说到在春天的午后一个人驾车漫游时,做了个敏捷的女孩气十足的手势。“那时阴云密布,暴风雨就要到来,”她说,“在黑压压的乌云下方,树木和青草的绿色鲜亮得晃眼。过了特鲁宁山一英里或者更远,车子拐进了一条岔路。小马敏捷地跑上山坡又跑下来。我感到烦躁。一些念头涌上心头,我想要摆脱它们。我开始用鞭子抽打小马。黑云压了下来,雨来了。我想要以可怕的速度向前奔驶,永不停息地奔驶。我要摆脱这个小城,摆脱我的衣服,摆脱我的婚姻,摆脱我的肉体,摆脱一切。为了让马继续奔跑,我差点要了它的命,等到马一步都跑不动了的时候,我从车上跳下来向黑暗中奔去,直到摔了一跤把腰扭伤了才停住。我想逃脱一切,可同时也想朝某种东西奔去。亲爱的,你明白那种感觉吗?”

伊丽莎白从椅子上跳起来,开始在诊所里走来走去。看着她,里菲医生心想,他从来没见过有人这样走路。她整个身体摆动的韵律让他着迷。她走过来,在医生椅子旁边的地上跪下,医生搂住她,动情地吻了起来。“我一路叫喊着回到家里。”她说,似乎还想继续讲述那次狂野的出行,但医生没在听。“宝贝!亲爱的宝贝!噢,亲爱的宝贝!”他喃喃地说,感觉自己搂着的不是一个毫无活力的四十一岁的女人,而是一个美丽天真的小姑娘,她奇迹般地从这个了无生气的女人的躯壳里挣脱出来。

里菲医生直到伊丽莎白死后才再次见到这个他曾搂在怀里的女人。夏天的午后,在诊所里,当他差点成了她的情人时,一件多少有些古怪的小事迅速结束了他的爱情。当这两个男女紧紧地搂抱在一起时,诊所楼梯上传来沉重的脚步声。两个人都跳了起来,浑身颤抖地站着听了一会儿。那是巴黎绸缎公司的某个伙计弄出的声音。他把一只空箱子扔在过道里的废物堆上,弄出巨大的声响,接着又步履沉重地走下楼去。伊丽莎白几乎立刻跟着下了楼。跟这位朋友交谈时在她身上复活的某种东西顷刻间死掉了。她变得歇斯底里起来,里菲医生也一样,谈话再也无法继续下去。她走在街上,体内的血还在沸腾,但是等她从主街出来看到前面新威拉德旅店的灯光时,她开始颤抖,双膝打战,有一刹那她觉得自己会摔倒在街上。

这个抱病的女人在对死亡的渴望中度过了生命的最后几个月。在通向死亡的道路上,她满怀期待和渴望向前走去。她把死亡人格化了,有时把他想象成一个强壮的黑发少年,正在翻山越岭地赶来,有时又把他想象成一个身上留有世俗生活印迹和伤疤的男子,冷峻而沉静。在自己房间的黑暗中,她从床上的被子里把手伸出来,她想象死亡像某种有生命的东西一样也向她伸出手来。“别着急,亲爱的,”她悄声说道,“要永葆青春和美丽,别着急。”

那天晚上,当病魔把沉重的手按在她身上时,告诉儿子乔治那八百块钱的计划没法实现了。她从床上下来,爬到屋子中间,恳求死亡再给她一个钟头的生命。“等一等,亲爱的。孩子啊,孩子啊,孩子!”她一面恳求,一面用尽全力抵挡着她如此热切地渴望的情人的臂膀。

伊丽莎白死于三月的某一天,那年她的儿子乔治已经十八岁,可是这个年轻人对她死亡的意义还没什么体会。只有时间会让他懂得。一个月了,他看见母亲面色苍白,动都不动,无声无息地躺在床上。接着,某天下午,医生在过道里拦住他说了几句话。

年轻人走进自己的房间关上门。他的胃里有种奇怪的空虚感。他坐下来盯着地板看了会儿,然后跳起来去外面散步。他走过车站月台,在住宅区的街道上瞎逛,经过中学校舍,心里想的几乎全是自己的事。死亡的概念还没有攫住他,母亲在那天死去,其实他有些恼火。他刚接到城里银行家的女儿海伦·怀特的信,那是对他的一封信的回复。“今天晚上我想去看她,这下泡汤了。”他有些生气地想。

伊丽莎白是在星期五下午三点钟死的。那天早晨天气寒冷,还下着细雨,但是下午出太阳了。她临死前全身瘫痪,躺了六天,既不能说话,也不能动弹,只有脑子和眼睛还有生气。那六天里有三天时间她在不停地挣扎,想着自己的孩子,想对他的将来说几句话,她眼中那股诉说的渴望如此动人,多年以后,看到过这个女人临死前的眼神的人都还记着她。连一向怨恨妻子的汤姆·威拉德也忘记了怨恨,泪水从眼睛里刷刷地往下流,打湿了胡子。他的胡子已开始变白,他把它染黑了。他用来染色的药里有油,泪水流到胡子上,他用手抹过后变成了细雾般的水汽。沉浸在悲痛中的汤姆·威拉德的脸像在凄风苦雨里待了很久的小狗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