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房门上边的山墙已没有了,檐口也被人拨拉下来,悄悄偷运到纽约某家古董店卖掉。纽瓦克到处如此,最古老的建筑物上的装饰石头檐口——就是四层楼高的檐口也在光天化日之下被人用车载升降机摘走了,用十万美元一件的设备干的。警察在睡大觉,也许早被贿赂。谁干也没人阻止,也不去管谁为赚点小钱就开来了车载升降机。埃塞克斯旧城区带火鸡装饰的中楣在华盛顿和林登[49]都有市场,赤陶土的中楣和巨大的满装花果、象征丰饶的羊角装饰——被人偷走。房屋着火,中楣一夜之间就没影了。黑人大教堂(贝瑟尼洗礼大教堂关闭后后用木板封门,还是遭到抢掠、受到威胁,威克里夫长老会教堂被大火严重毁坏)——檐口被盗。甚至有人居住的房屋、还未倒塌的建筑物,铝制排水管也被偷走。水槽、落水管、排水管无一幸免。人们能弄到手的一切东西都没了,顺手牵羊,拿了就走。倒闭的工厂里的铜管被人拉出来卖掉。不管哪里,只要窗户没有了,门被封起来,马上就暗示人们,“进来吧,剥掉它,剩下什么,剥掉什么,偷走,卖掉。”剥下来的东西——就是食物链。开车路过时,看见有牌子写着此房出售就是说,什么也没有,没有可卖的东西。所有东西都被团伙用车偷走,被那些推着购物车满街乱窜的人偷走,被单独行事的盗贼偷走。这些人急红了眼,他们拿走一切。他们“拾破烂”,就像鲨鱼进食一般。
“如果一块砖还在另一块上面,”他父亲喊叫道,“他们马上就会想到灰泥也许有用,他们会推倒砖头、取走它。为什么不?灰泥!塞莫尔,这城市不是一座城市了——是具死尸!走吧!”
梅丽住的这条街是用砖铺就的,完整无损的砖铺的街道在全城已不到十二条了。最后一条鹅卵石街道,那条非常漂亮的老街,也在暴乱后大约三个星期被人偷光了。那里毁坏得最严重。瓦砾上还在冒烟,郊区的一个开发商夜里一点钟就领着人来了。他们开来三辆卡车,大约有二十人,夜里悄悄干的,没有警察打搅他们。这些人从狭窄的小巷挖起鹅卵石,把它们运走。小巷就在纽瓦克女士皮件厂后面的斜角上。瑞典佬第二天早晨来上班时,发现街道没有了。
“他们现在偷起街道来了?”他父亲问道。“纽瓦克连街道都保不住吗?塞莫尔,赶快走吧!”他父亲已经变成一种理智的声音。
梅丽住的这条街只有几百英尺长,被挤压在迈卡特公路——这里昼夜都有载重货车高速行驶——和穆尔贝利大街的遗址之间的三角地带。瑞典佬还记得最早从二十世纪三十年代起,穆尔贝利大街是一处唐人街的贫民窟。那时候,在纽瓦克的利沃夫一家,杰里、塞莫尔、妈妈、爸爸,常常在星期六下午,鱼贯而上地由狭窄的楼梯到一个家庭饭店吃中国餐,然后开车回到克尔街的家中。他父亲总会给孩子们讲有关穆尔贝利大街过去发生的难以置信的“帮派战争”。
那是过去岁月的故事。再也没有过去那样的故事了,什么也没有。只有一个退色的、浸过水的床垫,像连环漫画中的醉鬼靠在电线杆上懒散地坐着。电线杆上还有一个标识指明你在哪个角落。就这些啦。
从她的屋顶望过去,他能看到半英里外商业化的纽瓦克的天际,那几个熟悉的、令人欣慰的字,英语中最能给人保障的字,从装饰得优美华丽的峭壁瀑布般飘落下来,那里曾是嘈杂的市区的中心——十层楼高、白色醒目的巨型大字,标志着金融的信心和机构的永恒,以及城市的进步、机遇和骄傲。你只有乘坐喷气式客机从北边飞到国际机场降落时,才能看见这几个坚不可摧的大字:第一忠诚银行。
剩下的就只有它了,那句谎言。第一,最后,最后忠诚银行。从下面,从他女儿现在住的地方,哥伦比亚和格林大街转角上——他女儿住的这地方甚至比她新来美国的曾祖父的还要糟,尽管他们刚上岸,就住在王子街的出租房——你可以看见一块巨大的告示牌用于掩盖真相。这种标志只有疯子才相信,神话传说的标志。
三代人啊,他们渐渐衰老,工作、存钱、成功。在美国到处都兴高采烈的三代人,逐渐融入一个民族的三代人。现在到了第四代,一切却化为泡影。他们的世界被彻底毁灭。
她的房间没有窗户,只在门上方有个狭小的气窗对着光线暗淡的走廊,被岁月侵蚀的石膏墙对面是一个二十英尺长的小便池。他走进房子的时候就想用拳头砸它个稀烂,再闻闻它的气味。走廊通到外面街上。经过的那道门既没有锁,也没有门把,门框里连玻璃也没有。在她房间里,他没有看见水龙头或暖气片,想像不出她的卫生间像什么样子或在哪里。他暗自想道,走廊也许就派那种用场。她用,也方便那些从走廊钻进来或下面穆尔贝利大街上来的流浪汉。她本该比这生活得好些,好得多,哪怕只是多恩所养的一头牛。在牛棚里,在气候最恶劣的时候,牛群还可以挤在一起,靠相互身体的接触取暖。冬天它们长出粗糙的皮毛,梅丽的母亲甚至在雨雪天,在天寒地冻时,早晨六点前就起来给它们喂草。他认为在冬天那些牛并不像那么不幸。他还想到他们称为“废物”的那两头牲口,多恩退休的巨兽康特和老母马萨利。按人的岁数讲,它们已经到了七十或七十五岁。它们上了年纪后才发现对方,然后再也不愿分开——谁要走开,另一个准会跟随,做什么事都在一起,这让它们活得很好,很幸福。看见它们每天的日程和所过的美妙生活真让人向往。不由想起晴朗的日子里它们在阳光下舒展四肢晒得暖洋洋的。他想到,她要是变成动物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