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净化仪式(第13/29页)
但她所做的只是站在那儿,面对着我,毫无表情,似乎被当天的一系列事件及启示惊呆了。不设法了解她是科尔曼的什么人,在当时是不可能的。所注意到的,很快注意到的,以快速的累计法得出的,如同通过你不断放大到正确聚焦点的望远镜所看见的辽远的星辰一样,并不是与科尔曼的相似之处:我所看到的——此时我终于看到,历经一切才看到,清晰地通往科尔曼秘密的东西——是与莉萨面部的相似之处:莉萨较之于她父亲的女儿,更多地却是她姑妈的侄女。
我从欧内斯廷嘴里——葬礼后待在我居屋里的几小时内——得知了大部分我现在知道的有关科尔曼在东奥兰治长大的故事:关于芬斯特曼医生企图叫科尔曼在期终考试时假装失手,以便让伯特·芬斯特曼超越他,成为年级致告别辞代表;西尔克先生如何在1926年发现东奥兰治的房子,至今欧内斯廷依然住在里面,当年卖给父亲的那对“夫妻”,欧内斯廷告诉我:“实在给他们隔壁的人家气疯了,所以决定把房子卖给有色人种以此羞辱他们。”(“瞧,你可以判断我所属的的时代。”她那天后来对我说,“我使用了‘有色人种’以及‘尼格罗’这个词汇。”)她告诉我她父亲如何在大萧条中失去了眼镜店,如何花了很长的时间才克服了沮丧情绪——“我不肯定,”她说,“他是否真的克服了”——又如何找到一份餐车服务员的工作,并在余生中一直为铁路服务。她谈到西尔克先生如何把英语称做“乔叟、莎士比亚和狄更斯的语言”,并坚持要孩子们不仅学会中规中矩地讲话,而且还要他们逻辑地进行思维、分类、分析、描述、举一反三,不仅学英语还要学拉丁文和希腊文;他如何把他们带到纽约博物馆,带他们去看百老汇戏剧;如何,当他发现科尔曼秘密地成为纽瓦克男孩俱乐部的一名业余拳击手时,用那个无须提高音量便辐射出权威的嗓门对他说:“如果我是你父亲我会说:‘昨晚你赢了?好。现在你可以以不败的记录退休了。’”从欧内斯廷的嘴里我得知奇斯纳医生——我本人在纽瓦克参加他的课余班的那一年中的拳击教练——如何在科尔曼离开了男孩俱乐部后对小科尔曼的才华大加赞赏,他如何要他为匹茨堡大学打拳,本可以为他作为一名白人拳手申请到匹茨堡奖学金,但科尔曼如何报考了霍华德,因为那是他父亲的计划。他们父亲如何在一天夜里在火车餐车上服务时倒地身亡,科尔曼如何立即退出霍华德,参加了海军,而且是以白人的身份。从海军退役后他如何搬到格林尼治,上了纽约大学。他如何在一个星期天把那个白人女孩带回家来,那个从明尼苏达来的漂亮姑娘。那天饼干如何烤焦了,因为她们统统一心一意地只顾着别说错话。如何,大家有福,瓦特已经开始在阿斯伯里园教书,那天不能驱车回家吃饭,每件事如何进行得尽善尽美,以至于科尔曼找不出抱怨的理由。欧内斯廷告诉我,科尔曼母亲对那姑娘是如何温厚。斯蒂娜。她们对斯蒂娜是如何地关切和蔼——斯蒂娜对她们也一样。他们母亲如何一贯地辛勤操劳,她如何在他们父亲死后完全凭借优秀的业绩被提升为纽瓦克一所医院的第一位有色人种护士长。她如何疼爱她的科尔曼,科尔曼如何不论做什么都不能摧毁他母亲对他的爱,甚至决定以假装他母亲是别的什么人,一个他从未有过的、从未存在过的母亲,甚至这也不能使西尔克太太放弃他。在科尔曼回家来告诉他母亲,他准备和艾丽斯·吉特尔曼结婚,她将永远也不会成为她媳妇的婆婆或她孙子孙女的奶奶之后,或当瓦特禁止科尔曼再与家人有任何联系的时候,以及瓦特如何正告他们母亲——以他们父亲统治他们时所用的同样的坚定不移的权威语言——她也不可以再和科尔曼联系的时候,她也没有放弃他。
“我知道他是好意,”欧内斯廷说,“瓦特认为只有这样才能保护母亲,使她免受伤害。让她每逢生日、节日、圣诞节时不会因为科尔曼而伤心。他相信如果通讯线路畅通,科尔曼就会再让母亲心碎一千遍,跟他那天所做的一模一样。瓦特对科尔曼非常气愤,因为他事先没做任何准备便跑到东奥兰治来,没跟我们任何人打招呼,而且告诉一位上了年纪的妇人,一个可怜的寡妇,就像法庭宣判似的。弗莱彻,我丈夫,总为瓦特的做法提供一个心理原因,但我却认为弗莱彻不对。我不认为瓦特真正妒忌过科尔曼在母亲心中的地位。我不接受这种说法。我认为他受到侮辱,因而火冒三丈——不仅因为母亲的缘故,而且为我们大家。瓦特是家里的政治成员,当然他要发火了。我自己并没有以那种方式发火,我从来没有过,但我可以理解瓦特。每年科尔曼生日的那一天我总要打电话到雅典娜跟他谈谈。一直到三天前。那天是他生日。他七十二岁生日。我想就是他遇害的那一天。他吃过生日晚宴后开车回家。我打电话祝他生日快乐。没人接电话,所以我第二天又打。我才得知了他的死讯。房子里有人拿起话筒,告诉了我。我现在知道那是我的一个侄子。我只是在科尔曼的妻子死了,他离开学院,一个人住以后,才开始把电话打到他家里的。在那以前我总是打到办公室。我从来没告诉过任何人,觉得没有必要。在他生日那天给他打电话。在母亲死的时候给他打电话。在我结婚时给他打电话。在我儿子出生时给他打电话。在我丈夫死的时候给他打电话。我们总是聊得很开心。他总是想听各种消息,甚至包括瓦特和他提级的消息。每次艾丽斯生孩子,杰夫、马基,还有马克,我都接到科尔曼的电话。他打到我学校来。那对他来说总是个重大的考验。他生那么多孩子和命运较量,因为他们和他所抛弃的过去在基因上是互相连接的,总会有机会,你知道,他们可能以某种特别的方式回到过去。他非常担心,这种事很可能发生的——有时的确发生过,但他还是不顾一切生下了他们,那也是计划的一部分。过一个充实、正常、硕果累累的生活。不过,我相信,尤其是在头几年里,自然每当一个新生儿呱呱落地时,科尔曼都要为他自己的决定遭受内心的煎熬。没有任何一件事情逃得过科尔曼的注意,在感情问题上也一样。他可以和我们断交,却不能和他自己的感情一刀两断,在有关孩子的问题上尤其如此。我想他渐渐明白隐瞒对于一个人的身世来说如此关键的事情是很可怕的,知道他们的承传乃是他们生存的权利,而且还隐含着危险。想想看,倘若他们的孩子生下来时一眼就看出是黑人的话,他将给他们的生活造成什么灾难啊。至今为止他还算幸运,我指的是在加利福尼亚出生的两个孙儿。但想想他的女儿,还没结婚。假设有一天她有个白人丈夫,这是完全可能的,她生下个黑孩子,她有可能——很有可能,她作何解释呢?她丈夫会怎么想呢?他会以为他孩子是别人的。一个黑人。祖克曼先生,科尔曼不告诉他孩子们真相是极其残酷的。这并非瓦特的评判——是我的。如果科尔曼一定要将自己的种族作为秘密加以隐瞒的话,那么他应当付出的代价便是不生孩子。他知道。他不能不知道。相反他埋下了一颗没有引爆的炸弹。那颗炸弹在我看来当他谈到他们的时候始终在他的脑海里盘旋。特别是当他谈起,不是那双胞胎女儿,而是那双胞胎儿子,马克,跟他麻烦不断的那个男孩时。他对我说马基大约因为他自己的理由而恨他,但却好像已经猜到了真相似的。‘我罪有应得,’他说,‘即使他出自错误的原因。马基甚至连出自真相恨他父亲的奢侈都没有享受到,是我剥夺了,’科尔曼说,‘他那部分生的权利。’我说:‘但他也可能根本不因为那而恨你,科尔曼。’他说:‘你没听懂我的话。并不是他会因为是个黑人而恨我,这不是我所谓的真相,我指的是他会因为我从来没告诉过他,因为他有权利知道。’因为有着那么多引发误解的事情,我们就不再继续谈那个话题了。但很清楚,他永远也不会忘记他和孩子们的关系建立在一个谎言上,一个可怕的谎言。马基出于直觉,感到孩子们带着他们父亲相同的基因,并且将把这种相似点传给他们自己的后代,至少在基因里,也许甚至在可察觉的肉体上,却没能完全探知他们现在是谁,他们过去是谁。这有点猜测的性质,不过我有时认为科尔曼把马基看做是他对他自己母亲所作所为的报应。虽然,这,”欧内斯廷谨慎地补充道,“是他从来没有说过的。至于瓦特,我要说的是他所做的一切乃是继承我们父亲的遗愿,保证母亲不会一次又一次地肠断心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