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体的继承者(第4/14页)


可是同样的两个人在我母亲的房子里就变得沉闷了,老是绷着脸,狡猾,老气横秋,又爱攻击别人。母亲听不到时,她们喜欢对我说:“你就用那把梳子梳头吗?我们以为是给狗用的呢!”要不就说:“你们就是用那个来擦盘子的吗?”她们会弯腰察看锅盘,不停地刮,刮下自从上次她们来访后积聚的最后一片黑渣。无论母亲说什么,她们都报以足够使人晕倒的微笑;她的直截了当,蛮横粗暴,让她们一时间不知所措,只好快速而无望地对她眨眨眼,好像面对一道残忍的强光。

她说的最善意的话是最没有道理的。埃尔斯佩思姑妈能够凭听觉记忆弹钢琴;她会坐下来弹她知道的几首曲子—《我的美人在海上》和《去小岛的路》。母亲主动教她识谱。

“那样你就可以弹出真正动听的曲子了。”

埃尔斯佩思姑妈拒绝了,她微妙地、不自然地笑着,好像有人主动要教她打台球似的。她到外面找到一块荒了的花圃,跪在地上,在午后的烈日下,薅杂草。“那块花圃我再也不关心了,我已经放弃了。”母亲轻描淡写地,从厨房的门里大声说,带着警告的语气。“除了那种单调的虎耳草,花圃中啥都没有种,不管怎样,我要尽快拔掉它们!”埃尔斯佩思姑妈继续锄草,像没听见一样。母亲一脸恼怒,最后放弃了话题,她实际上已经坐在了帆布椅子上,向后靠着,闭着眼睛,什么都不做,只是愤怒地微笑了大约十分钟。母亲惯于单刀直入,埃尔斯佩思姑妈和格雷斯姑妈则擅长迂回,撤退,消失,然后又重新出现,悄然无声,牢不可破。她把她们像蜘蛛网一样推出她的视线;我很清楚。

回到詹肯湾的家—我和她们度过了漫长的暑假—她们精神饱满,膨胀得好像被浸泡在水里似的。我可以看到发生的变化。我也以些许叛逆的痛苦告别了我母亲的世界里那些严肃的、持怀疑态度的问题,无休止但显然不受重视的家务,捣碎的马铃薯里的硬块,令人不安的想法,代之以她们的工作和玩乐、安慰和秩序、错综复杂难以理解的礼节。在她们家里,要学习一整套的语言。那里的交谈有许多层次,什么事情都不能直接说,每一个玩笑都可能是绵里藏针。母亲的不赞成是不容分辨的,像阴沉的天气;她们的不赞成则像细小剃刀的割伤,令人困惑地夹杂在善意中间。她们有爱尔兰人那种用顺从和尊重装饰嘲弄本质的天赋。

邻近农场上有一家人的女儿嫁给了城里的一位律师,他们家为此感到很骄傲。他们带他过来,介绍给大家。埃尔斯佩思姑妈和格雷斯姑妈刚烤完面包,擦洗了银器,为这次拜访专门拿出了手绘的盘子和珍珠手柄的小刀。她们给他吃蛋糕、奶油脆饼、果仁面包和水果馅饼。他是个贪吃的年轻人,或者只是不知所措,只好用吃东西来缓解紧张情绪。他拿起整个蛋糕塞进嘴里,蛋糕被弄碎了,糖衣沾在胡子上。晚饭时格雷斯姑妈什么都没说,就模仿他吃东西的样子,不断地夸张着,发出狼吞虎咽的咯咯声,形象地从盘子里抓着食物。“哦,律师啊!”埃尔斯佩思姑妈优雅地叫着,从桌子对面倾身问道:“你一直—对乡下生活—感兴趣吗?”在她们对他展现的绝妙礼节后面,我感觉有些毛骨悚然—那是一种警告。他不是自以为了不起吗!那是她们轻轻说出的最后的谴责。他自视高人一等。他们不是自命不凡吗!虚荣和做作真是无处不在。

她们反对的不是能力。她们在自己家里,在我们家里,认可能力。但是应该把它或多或少隐藏起来。她们对野心抱有警觉,因为有野心就得经受失败,有让自己受愚弄的风险。最糟糕的事,我推断,生活中可能发生的最糟糕的事是被人们嘲笑。

“你叔叔克雷格,”埃尔斯佩思姑妈对我说,“你叔叔克雷格在瓦瓦那什是最精明的,是最受爱戴和尊重的人之一。他可以竞选立法会,如果他愿意的话,可以进内阁。”

“他没有当选吗?克雷格叔叔?”

“别傻了,他从来没有参加竞选。他不想出名。他不喜欢。”

这就是在我看来十分神秘和新奇的暗示:选择无为,到最后会证明比有为更明智和自重。她们喜欢拒绝选择的人们,拒绝婚姻、职位、机会和金钱。我的表姐,露丝·迈克奎恩,住在杜伯敦,获得了读大学的奖学金,因为她非常聪明,但是她在考虑之后还是拒绝了。她决定待在家里。

“她宁愿不。”

为什么这样做就值得羡慕?就像某种音乐或颜色的微妙和谐,消极之美是我无法欣赏的。但是和母亲一样,我还没准备好否定它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