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友交欢(第3/6页)
不过,这种不愉快,未必是因为这个男人才初次体味到的。东京文坛的评论家、还有其他形形色色、甚至已经成了友人的人也曾让我吃过苦头,因此,我可以充耳不闻、一笑置之。此外,我意识到这个农夫模样的男人,把这视为我的一大弱点,乘虚而入,我又感到他的这种用心是多么卑鄙,多么无聊。
可是那天我是个极其轻薄的社交家,没有一点果敢的表现。不管怎么说,我是一个身无分文的战争受害者,带着妻儿,硬是挤进这个并不富足的小城市,命中注定只勉强可以维持朝不保夕的性命,所以对久居这个城市的人们来说,不能不是一个轻薄的社交家。
我去正房拿些水果来招待他。
“你不吃吗?吃点水果醒醒酒,还能再多喝点儿呢。”
他借着这势头,大口大口地将威士忌喝下去的话,即使不酗酒斗殴,也会大醉,以致不省人事,弄得难以收拾。想到这儿,我为了让他平静下来,削了个梨给他吃。
可是,他好像不愿意从醉意中醒来,对水果看也不看一眼,一个劲儿地去抓盛有威士忌的茶碗。
“我讨厌政治,”话题突然转向政治,“我们老百姓最好不要懂什么政治,在我们现实生活中,谁做了对我们哪怕只有一点点的利益,我们就跟从他,这样就行了。谁把东西拿到我们面前,让我们攥着,我们就跟他,这样不就行了嘛。我们老百姓是没有野心的啊,有多少恩就报多少恩,这就是我们老百姓的诚实之处。什么进步党、社会党,管他呢!我们老百姓只知道种田、耕地,这就行了。”
我起初不明白他为什么突如其来地说出这样神秘的话来,可是他的下面这番话让我判明了真意,不禁苦笑起来。
“不过,上次选举,你也为你哥哥活动过吧?”
“不,什么也没做,每天都在这个房间做自己的工作。”
“撒谎,就算你是文学家而不是政治家,这可是人情啊,你一定为你哥哥做了很多。我虽然是个什么学问也没有的农民,但是我懂得人情。我讨厌政治,也没野心什么的,社会党也好,进步党也好,没什么可怕的。但是我讲人情,我和你哥哥虽不亲近,可至少你和我是同学,是亲友,对吧?这就是人情。尽管没有人让我这么做,我还是投了你哥哥一票,我们农民用不着懂得政治什么的,只要不忘记这人情,就可以了,你说呢?”
凭着这一票是否就可以获得大喝威士忌的权利呢?看得越透,我也就越发扫兴了。
可是他也绝非单纯的男人,忽然敏感地察觉到什么似的说:
“我并不想成为你哥哥的家臣,你这样看不起我,让我很为难。就连你家,要是追查家谱也就是个卖油的,你知道吗?我从我家婆子那儿听说的,谁买一合[4]油,就奖给谁一块糖,这门生意算是做对了。还有河对岸的斋藤,现在是个耀武扬威的大地主,可三代以前无非就是靠拾河里漂流的柴草,削成扦子,再把河里捞来的小杂鱼串起来烤了之后,一文、两文地卖钱发的财。还有大池家,把马桶排在路边,让过往的人往里撒尿,等小便装满了马桶,就卖给农民,就这样发了家。阔佬们的发家史都是这样。而我家呢,可是这个地方最古老的家族,据说祖先还是京都人呢。”说到这儿,仿佛自己也觉得不好意思,嘻嘻地笑起来:“婆子的话,虽然指望不得,但都是有规规矩矩的家谱的。”
“那可能就是公卿出身啦。”
我一本正经地应道,以此满足他的虚荣心。
“嗯,嗨,这些无法弄得很清楚了,大体就这么回事吧。只有我穿着这身脏衣服,每天下地干活儿。我的哥哥,你也知道吧,可是上过大学的啊!他不是大学棒球队的选手吗?名字还经常登报哩!弟弟现在也进了大学。我因为有自己的想法,所以当了农民。可是不管哥哥也好,弟弟也好,如今在我面前都抬不起头来。只因东京缺粮食,哥哥大学毕业后,在机关里当课长,总给我写信要我寄大米去。可是寄起来多不方便哪,哥哥要是自己来取,不管多少我都会让他背回去的。可东京衙门的课长,总不能老来背米啊。包括你,要是现在缺什么,只管上我家来。我嘛,是不会白喝你的酒的,农民就是老实,承蒙恩惠就一定会好好儿报答。不,我不再喝你斟的酒了,把嫂子叫来!不是嫂子斟的酒我不喝!”我产生了一种奇妙的心境,我根本就不想让他这样喝个没完,而他却说:“我不想喝了,把嫂子带来,你不带来,我去把她拽来,嫂子在哪儿?在卧室吗?睡觉的房间吗?我是这天下的农民,你们难道不知道平田家族吗?”他有些醉了,开始无理取闹,然后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