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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之村旅馆的老板原先是在日本桥开棉布批发店的,二战以后,他把自己免受战火毁坏的房子改办成了旅馆。这个旅馆一点儿也没有旅馆的样子,房子很大,院子却是乱糟糟的。

旅馆所在的这一带逃脱了战火的毁坏,仍然维持着战前的样子。但走到大街上,却是一番截然不同的战后景象。那里有许多引人注目的洗衣店。他们的主顾都是住在这一带的外国人。这些外国人都是占领军进驻后迁居而来的。

义三被让进屋里,才发现只有舅母一人在家。

“来了。”

舅母笑着道。那神情就像昨天刚刚与自己分手似的,根本看不出是住在旅馆内的客人。

“您什么时候来的?”

“昨天晚上。”

舅母仍是那么美,那么丰腴,那么充满生气,丝毫也没有久居乡下的样子。义三心里暗暗感叹。

舅母身材修长、皮肤白皙,穿起西装来显得十分合体、漂亮。也许是因为她是唱西洋歌曲的,她生活中的一部分已经完全没有了日本式的味道。譬如说,她对日本四季的节日活动、对日本孩子的庆典活动毫无兴趣,甚至连邦乐①、歌舞伎也不甚了了。

①日本(古代)音乐。

舅母在和舅舅结婚以前,曾经上台表演过西洋歌曲,是个声乐家。她十分珍惜那时的影集。影集照片里的舅母和现在的舅母都显得那么年轻漂亮,简直难以分辨她们之间有什么不同。

义三想起了自己的母亲。母亲和舅母年纪相仿。但是,风吹日晒的劳作已使母亲面部爬上了皱纹,腰已显得弓了起来。每逢见到舅母,义三总要为她与母亲之间的差异惊叹不已。

舅父是母亲的哥哥,在男人中间个子算是矮的。他可以说是个十分务实的“生活派”人物。

舅父和舅母这样一对十分不协调的夫妻,竟然生活得十分平和。这使年轻的义三总有些不可理解。

“义三,你身上药味够大的。”

舅母慢慢地向后仰仰头,望着义三。

“这不可能。我在医院也不穿这身衣服。”

义三揪起学生制服的胸部,用鼻子闻了闻。

“有味的。那味已渗到里面了。和桃子的父亲一样。当医生就那么有意思吗?”

“桃子呢?”

“他们俩一直等你来,等不及了,出去了。我也是去看了看朋友,刚回来。”

舅母用圆润的、粉红色的手指夹出一支烟来,让了让义三,然后点燃,轻轻吸进一口,又喷吐出去。

“我看了看朋友,觉得要过就得到东京就来过。我的朋友是又教歌,又唱歌。她的丈夫是个画家,听说没有分文收入。先别说人家幸福,还是不幸,人家说起来过得是充实。我真羡慕她。”

“人家还在羡慕您呢。”

“为什么?”

“我舅舅有收入啊。”

“他倒是有,可我呢,又没有工作,也没有收入。我的日子就是靠给桃子讲故事打发的。桃子和我小时候一模一样。又好动,又娇气……她也喜欢音乐,可就是声音细。那不成的。”

义三默默地听着。

“我真想平平安安地把这孩子交给某个人手里,譬如说……”

舅母忽然用动情的眼神看了看义三的眼睛。

这时,走廊上传来一阵小跑的声音。

“我回来了……”桃子首先闯了进来。

“噢,来了。”舅父也回来了。

桃子那孩子般的嘴唇,高挺的鼻子,黑黑的眼睛都透露着笑意。

“你来得真够晚的。我们都等烦了,就到N町去了一趟。”

桃子来到义三的身边坐了下来。

“上次那事谢谢你。其实还不知应该谁谢谁呢。反正,先谢谢你吧。我是先看的报纸,真吓了我一跳。”

“义三,你有那么漂亮吗?”

桃子故意睁大眼睛看了看义三。

“一下就被人家选中了,也吓了我一大跳。”

“这美男子也有不少类型。可就是没听说有刷牙美男子的。”

“刷牙美男子,这也不错。妈,义三说他是刷牙美男子。”

“义三,桃子可真是喜欢那张照片。一会儿从书桌的抽屉里拿出来,一会儿又放回去的……我要是去她的屋里,她就会藏在书下面。我还以为她准备收藏起来呢。没想到她却拿出去,参加了报纸广告上的大奖赛。”

桃子脸涨红起来,结结巴巴地说:

“我,照得那么好,当然高兴了。”

“宿舍的人都拿我开心,叫我刷牙美男子呢。真有点让人心烦。”

义三转开了话题,使桃子不至于过分尴尬。

桃子蔫蔫地说:

“我真担心,以为义三一定会十分生气的。你也不写回信,今天也不来接电话……”

“信是写晚了,那是因为你让我调查一下街镇的情况。跟留作业似的,所以就拖了下来。今天是因为我负责的孩子做手术……我看到你的电话留言,马上就离开了医院。我才没为那事生气呢。我用那钱买了一双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