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信(第32/36页)

这事越想就越严重。他这么容易就过关了!没有那种愈发加深的疑惧,没有医生的宣判书,没有被送去护理院,没有被抬进手术室,没有对活下去抱有虚幻希望;只有刹那间纯粹的释放。上一刻看上去是我们完全掌控的世界:炸弹的尖啸声、房屋的倒塌声、嘴唇上和肺里都满是烈性炸药的臭味、脚步沉重而疲倦、心由于恐惧而变得冰冷、头晕目眩、大腿剧痛;下一刻,所有这一切都过去了,就像一个噩梦一样结束了,这一切永远不再重要了。一败涂地的傻瓜!你就没注意到这个在地上出生的寄生虫进入新生命时有多么自然吗?就好像他天生就该得到新生一样。就在眨眼之间,他所有的怀疑怎么能全都变得可以一笑置之了呢?我知道这个家伙要自言自语些什么!“是的。当然。一向如此。所有的恐怖之事都遵循一样的程序,越来越糟,然后把你逼上绝路,当你以为自己肯定会崩溃的时候,看哪!你从窄缝中脱身出来,一切忽然好转。牙拔得越来越痛,之后那颗坏牙就拔出来了。梦成了一场噩梦,之后你就醒过来了。你渐渐死去,后来死亡,之后你就超越了死亡。我以前怎么会去怀疑这一点来着?”

在他看见你的时候,他也看到了它们。我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你踉跄退后、头晕目眩,它们伤你的程度比他被炸弹炸伤的程度更重。这个用泥巴捏出来的东西可以挺直腰杆站在那儿和诸灵交谈,而你作为一个灵,只有在一旁哆嗦的份儿,真是潦倒落魄啊!你或许巴望这种敬畏感和陌生感可以把他的快乐毁掉。但可恶之处正在于此;对于一个凡人的眼睛来说,诸灵是陌生的,可它们并不是第一次和他打交道。在那一刻到来之前,他对它们看起来会是什么样子一点概念也没有,有时候甚至怀疑它们的存在。但当他看到它们的时候,他就知道自己一直以来都和它们相熟,同时还意识到每一个灵都曾经在他的生命中很多时刻翩然降临过,而当时他还以为自己是孤单一人呢,所以现在他可以一个一个地对它们说“原来是你啊”,而不会问“你是谁”?在这次会面中,它们和它们所说的一切都是在唤醒记忆。自婴幼儿时代起,他在孤单一人的时候,就隐隐约约感觉到周围有朋友存在,这种感觉一直萦绕于怀,现在,他终于明白是怎么一回事了;那心灵最深处的音乐,散落在每一个纯真体验中,似曾相识,却一直无法忆起,而今终于寻回。他认出了它们,因此,在尸体四肢还未完全僵直之前,他就已经对它们的陪伴感到自在起来。只有你孤零零地在外面受冷落。

他不仅看到了它们;他也看到了祂。这个畜生,这个在床上生出来的东西,可以和祂面对面。对你来说,这是一团眼花缭乱、炙热窒闷的火焰,现在对他而言则是清凉宜人的亮光,本身通透明净,披戴着人的外形。你的病人在仇敌临在面前俯伏拜倒,自惭形秽,对自己一切罪全都了然于心(是的,瘟木鬼,甚至比你了解得还要清楚);你自己在碰到天堂之心呼出的致命气息时感觉到憋闷窒息、瘫痪无力,就推想病人此时也和你一样痛苦,要是能这样解释就好了。但这全是胡扯!他可能还是不得不承受痛苦,但是他们拥抱这些痛苦。他们不愿意拿这些痛苦去与世上任何一种快乐交换。一切感官快乐、一切感情上的快乐,或者你本可以用来捕获他的那些智慧之乐,甚至是德性本身的快乐,现在对他而言,就像一个浓妆艳抹的妓女对一个男人摆出有点让人倒胃口的媚态,而这个男人终其一生都真心爱慕着另一个女人,他以为她已经死去,可刚刚听说她还活着,而且现在就站在他家门口。那个痛苦和快乐呈现出无限价值的世界让他着迷,在这个世界中,我们所有一切的筹算全部落空。那个难解之谜再次摆在了我们面前。除了有一群像你自己一样不中用的魔鬼之外,最让我们头痛的就是我们情报局的无能。要是我们能够知道他到底在搞什么名堂就好了!唉呀,唉哟,在这谜底中有某种东西极为可恨可恶,然而这谜底却是权力之必须!有些时候我几乎要绝望了。让我支持下去的唯一信念就是我们的现实性最终必定胜利,我们(面对一切的诱惑)拒绝所有愚蠢的胡话和哗众取宠的空话。与此同时,我还要和你把账算算清楚。以最为诚挚之心,亲笔签下我的名字。

那越来越爱你,爱得想把你一口吞下的叔叔

私酷鬼

[1] 该句取自圣经《雅歌》6:4。——译注

[2] 这个故事出自圣经《路加福音》15:11-31,故事中小儿子提出分家,在外面把自己那份家产挥霍一空之后,回家向父亲认错悔改,父亲不仅完全饶恕他,还为庆祝他归家而大摆筵席。那个一直未离开父亲的大儿子对此非常嫉妒,生气不肯进家门,并向父亲抱怨。——译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