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达(第2/3页)
内尔森说正是我们的冒犯,才引来了这场雨季。哦,雨,倾盆而下,就算挪亚见了,也会沮丧消沉。雨季将所有的规则冲决得七零八落。今年的雨季来得很早,持续的时间却很长,而且极为暴烈。栽种木薯的山坡已是一片泽国,藤上的块茎也已腐烂,最终,狂风暴雨给我们带来了咔咔咔咔 。毕竟,就算所有人都排泄得当,我们的上游还有村庄。下游也总是在其他人的上游。在后的将要在前。
现在,暴风雨已经停歇。葬礼也像水坑一样慢慢干涸。玛土撒拉这个小不点仍旧端坐于那棵鳄梨树上,眼睛也仍旧来来回回地转动,对新一季势不可当的自由手足无措。贝托恩基图塔萨拉 ?它有时候会用玛玛·塔塔巴幽灵般的嗓音说:我们做什么呢?这是一个任何人都会提出的问题。置身于这片怪异的静谧之中,我们家也不知所措。
其他人似乎也都一筹莫展地忙碌着,就像暴风雨过后涌入的那些茫无头绪的昆虫。女人们拍打着剑麻靠垫,重新开始在地里栽植,并为已然失去的孩子痛心疾首。阿纳托尔一家家走访了我们的邻居们,吊唁村里去世的学生。我发现他还在为他们准备选举和独立事宜。那将是一场厨房选举——由于谁都不识字,每位候选人都由某个象征性的物品来指代。这些男人都明智地以有用的东西来代表自己——刀子,瓶子,火柴。阿纳托尔已在学校门前摆好了一排大陶碗,旁边依次放上刀子,瓶子,或火柴。选举日那天,基兰加的每个男人都要往里扔一块鹅卵石。女人则一个劲儿地对丈夫说:刀子!瓶子!别忘了我和你说的话!男人虽享有投票的特权,却似乎提不起什么兴趣。老年人说独立这种事适合年轻人,也许这也没错。孩子们好像比谁都兴奋,他们比赛从院子那头往碗里扔鹅卵石,看谁扔得准。每天结束时,阿纳托尔都会把这些鹅卵石倒掉。每当鹅卵石掉落至土地上,形成崭新的星座时,他就会叹气。孩子们闹着玩的投票游戏。选举日结束时,塔塔·恩杜的儿子们会把鹅卵石和代表每位候选人的象征物——刀子,瓶子,火柴——放进不同的袋子里,再驾着独木船溯河而上一直到班宁维尔。那一天,刚果全境的鹅卵石都会溯河而上。没错,大地也会移动。载着这么重的分量,独木船就像一只脆弱的鸟儿。
特罗尔塞克阿·本埃,埃本·阿克塞尔罗特也在旅行。他可不会浪费时间。这些天里,他飞了许多趟,上至奎卢河,下至南方的任何一个地方。加丹加省,开赛省——都是有许多矿井的地方,他的无线电里就是这么说的。每个礼拜,他都会在我们这个村子停留足够长的时间,以便能够几乎不花一文地换取她们的木薯和大蕉,惹得她们像参加葬礼的人那样号啕哀哭。不管是什么东西,只要把袋子塞满,他就会尽快飞走。在我的想象中,经营橡胶种植园和铜矿的比利时人和美国人都是用大袋子装东西的。
我认为我们村的医生诗人就是恩甘噶库伏顿度。奇葩坚果,是父亲对他的称呼,一种需要砸碎的种子。他们俩可算得是彼此彼此。眼下,恩甘噶库伏顿度正单独为我们写诗,究竟写什么取决于葫芦碗里的白色鸡骨,碗就被放在我们家门外积雨的水坑里。
我看见他把碗留在了那里。当时我正朝窗外看,他在那一瞬间正好回头,直直地洞穿了我的眼睛。我发现他的眼神里透着和蔼,便相信他这么做是想保护我们,真的。通过将我们赶走,来保护我们免受愤怒的神灵、我们自己蠢行的伤害。
邦果,班果,宾果。如今在美国流传的刚果故事就是:食人魔的传说。我很清楚这种类型的故事——孤独的人鄙视饿肚子的人,饿肚子的人鄙视快要饿死的人。有罪的指责遭罪的。那些装腔作势的所谓正义之士都在谈论着食人魔、邪佞小人、罪人和遭天谴的人。如此一来,每个人心里都会好过一些。所以,才会流传赫鲁晓夫要到这儿来和吃人肉的土著跳热舞,教他们憎恨美国人和比利时人的说法。这话肯定没错,因为可怜的刚果人怎么会懂得去憎恨美国人和比利时人呢?毕竟,我们拥有这么亮白的皮肤。我们在自己家的大房子里吃他们的食物,然后把骨头扔出去。扔满骨头的草地一片狼藉,从中或可窥见我们自己的命运。那个刚果人为什么要来读出我们的厄运呢?毕竟,我们拿他们的孩子去喂鳄鱼,为的就是让他们懂得什么叫王国、权力和荣耀。
美国的所有眼睛都知道刚果人长什么样。皮肤和骨头会跳舞,嘴唇上翻像牡蛎壳,一无是处的男人们在满头的发辫里插着根大腿骨。
恩甘噶库伏顿度一身白衣,发辫里没插骨头,就那样站在我们家院子的围栏之外。他有十一个脚趾头。他一遍又一遍地复述自己名字的末尾音节:顿度。顿度指的是某种羚羊,或是斑鸠菊属的某一种小花,或是一座小山包,或是必须付出的代价。这么多意思全靠说话的语调来区分。其中一个意思就是指我们家将要付出代价。③ 我们这些来自佐治亚州浸信会的耳朵永远也不会明白其间的差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