利娅(第2/3页)
内尔森正在编织棕榈叶,在桌子上方搭起一道由叶子和花朵做成的拱门,桌子看上去就像一座祭坛。我想或许我应该去帮帮他,但又不懂该怎么做。村里已经来了好几个女人。玛玛·姆万扎先到,带着她的女儿。过一会儿又来了几个,其他人也都陆续跟着来了。她们到了之后,都在院门口扑倒在地,然后膝行至桌边。她们以前全都失去过孩子,我意识到这一点,震惊不已。我们现在所经受的痛苦并不比她们更沉重,也不比她们更真实、更悲惨。毫无区别。她们围着桌子,静悄悄地跪了好一会儿,我知道我也应该加入她们,但又不知何故害怕靠近那张桌子。我就这么待在她们的身后。
突然,一个女人尖叫起来,让我有种头颅快要裂开的感觉。其他人也都立刻跟进,唱出令人战栗的高亢的比拉拉 。我只觉得鲜血涌入了周身细细窄窄的通道:手腕,喉咙,膝窝。艾达在我旁边,面色惨白,看向我的眼神犹如溺水者。这首奇异的哀悼之歌,我们之前听了已有好多遍。那时候天降暴雨,有太多的孩子生了病。起先我们不明就里,不止一次随着歌声奔向窗前,想看看究竟是多么漂亮的异国鸟儿能鸣唱得如此奇异。当然,如今我们都不会联想到鸟儿了。邻居们的舌尖颤音仿佛放出了一把把匕首,将我们骨头上的肉片片割下,让我们因羞愧、因爱、因怒火而瘫倒。我们都已被自己的那把希望之刀切割殆尽,因为如果说有某件事是每个人都真心希望的,那肯定是,不要让白发人送黑发人。
在我们家,在后的终于在前。我倒是想去相信她已得偿所愿。我跪在尘土中,摇晃着,啜泣着,大张着嘴,号啕大哭起来。我将双臂抱于胸前,握着自己的肩头,想起了露丝·梅小小的白色衬衫底下尖削枯瘦的肩胛骨。我想起了蚁狮和“妈妈,我可以走吗”。我还想起最后一次推着她荡秋千时,她那怪异、变形的影子。我们的嗓音升上树枝,飘入天空,但露丝·梅却没有。
号哭声最终停了下来,我们被包裹在了沉默和蚱蜢的嗡鸣声中。空气里浸透了水汽,显得黏滞沉重,就像一块湿漉漉的羊毛毯,重得无法把它拿开。
母亲动手把我们家的家具全都搬入了院子里。最开始搬的是椅子,随后是我们的床和父亲的合盖书桌。这些沉甸甸的家什,都是她一个人拖出来的,虽然我知道,要是在两个月前,她是万万拖不动的。我继续不抱任何期望地看着她一遍遍地从屋里现身而出。接着搬出来的是我们的衣服和书本,然后是烧菜的锅,她把它们全都堆在了椅子和书桌上。女人们都密切地注视着,姐妹们和我也是,但没人动一动。母亲站在那儿,看着我们,等待着。最后,她拿出我们从家里带过来的长柄煎锅,塞到了玛玛·姆万扎手里,又把我们平时穿的衬衫和裙子给了玛玛·姆万扎的孩子,她们双手接了过去,谢了谢她,便离开了。玛玛·姆万扎把长柄煎锅稳稳当当地放到了头顶上,因为她要靠双手走路,接着便肃穆地领着家人离开了我们的葬礼。其他女人也都犹豫不决地摸着我们的东西,起初的迟疑渐渐让位给了兴奋的叽叽喳喳。她们开始在那堆东西里翻拣着,一点也不难为情地把我们的衣服举到自家孩子胸前比画,仔细打量着诸如发刷、指甲刀之类稀奇古怪的玩意儿,用指关节砰砰敲着搪瓷锅以测试好不好用。最终,她们都各取所需,陆续离开。
但孩子们很快又都回来了,他们无法抵御此等场景的诱惑。和我们刚到基兰加时一样,他们从潮湿的空气和竹丛里一一现身,直至在我们家的院子外围排成了一个静默、警惕的圆圈。我觉得他们肯定和我们一样惊讶,因为我们家竟然还有人能够死去。渐渐地,他们悄悄地走近,围着桌子缩小了包围圈,他们在那儿待了很长时间,盯着露丝·梅看。
母亲已经回屋,我们能听见她在空荡荡的屋子里不知疲倦地挪动东西发出的声音。父亲不知道跑哪儿去了。我和姐妹们都待在屋外,和孩子们在一起,因为他们似乎也很乐意有我们在场。我们习惯性地跪下,默诵着儿时便记诵过的祷文“我们在天上的父”和“我虽然行过死荫的幽谷,也不怕遭害”。隐隐约约地,我并不相信会有什么牧羊人领着我穿越这可怕的峡谷,但那些熟悉的语句却似棉絮般塞满了我的嘴巴,我如释重负地发现至少还有一些语言会一句接一句地脱口而出。只有这样才能让我不必迷惘接下来该做什么。
无论何时我停止祷告,蚱蜢的嗡嗡声都会在我耳中变成可怕的轰鸣。所以,我不能停下来。有时,蕾切尔会和我一起祷告;有时,刚果孩子也会用他们所知的随便什么话语和我们一起祷告。我背诵了《诗篇》第二十三章,《诗篇》第一百二十一章,《诗篇》第一百、一百三十七、十九、六十六章,《启示录》第二十一章,《创世记》第一章,《路加福音》第二十二章,《哥林多前书》,最后是《约翰福音》第三章十六节:“神爱世人,甚至将他的独生子赐给他们,叫一切信他的,不至灭亡,反得永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