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第4/4页)
那位胖男士刚到我家的时候,我并没有花什么心思注意他。毕竟当时距离父亲失踪才两三个星期,陌生人不时来来去去:警察、英国领事馆的人、摩根洋行的人,还有一些女士一进我家看见母亲,便会伸出双臂并发出一声痛苦的惊呼。对于这些女士,我记得母亲以冷静的一笑回应,然后走向她们,直截了当地谢绝拥抱,并以她最有自信的口吻说出这样的话:“艾格妮丝,真高兴见到你。”接着她会牵着客人的手——也许还僵在空中——带领她们到客厅去。
总之,如我所说,胖男士那天刚到家门口,并没有引起我多少兴趣。我记得我从游戏室的窗户往下瞄了一眼,看见他走下汽车。他当时的样子,我相信跟那张剪报上的照片差不多:深色长袍、瓜皮帽、辫子。我注意到车子硕大闪亮,他不但有司机还有另两位随扈,不过就算这样,这排场也不算什么;父亲失踪后的那段日子,许多有头有脸的大人物早已来访过。倒是菲利普叔叔迎上前去寒暄的样子,让我有些意外,他当时已在家中待了约一个钟头。他们一副相见甚欢的样子——仿佛至交——接着菲利普叔叔引领客人进屋子里来。
我不记得接下来的一时半刻里我做了什么。我还留在屋子里——不过不是为了那位胖男士,我说了,我对他没什么兴趣。事实上,当我第一次听到楼下的骚动时,我记得我还很诧异客人竟然还没走。我赶到游戏室窗前,看见汽车还在马车道上,三位留在车上的随扈——他们也听到了争吵声——急忙下车,表情紧张。接着我看到胖男士平心静气地走向汽车,挥手向手下示意不要担心。司机已开好车门等着胖男士上车,他上车的时候母亲出现了。事实上,刚才是她的声音让我赶到窗口观望。我一直告诉自己,这种语气只有对我或对用人生气的时候才有,不过等母亲的身影在楼下出现,她说的每个字都清楚可辨,我就算想骗自己也没办法了。有些东西她再也压抑不住了,我从未见她如此,但我立刻意会到,从父亲失踪之后,我早该接受这样的事了。
她对胖男士吼叫,多亏有菲利普叔叔拉住她。母亲指责胖男士背叛自己的同胞,指责他是恶魔的帮凶,她才不要他那种协助,要是他再回到我家,她会当他是禽兽不如的东西唾他的面。
胖男士听了一点也不动怒。他指示随扈们上车,司机发车时,他从车窗对母亲微笑,几乎颔首向她表示赞许一般,仿佛母亲在那儿礼数周到地向他告别。车子走了以后,菲利普叔叔劝母亲进屋子里来。
等他们走到大厅,母亲已不再说话。我听见菲利普叔叔说:“可是我们什么方法都得试一试,你难道不明白吗?”他的脚步声跟着母亲的进入客厅,门随即关上,我就什么也没再听见了。
看见母亲这种举止,当然让我不安。不过,假如她发现对访客怒吼解放了她几个星期以来严密压抑的情绪,那么我内心也有类似的变化。正是因为目睹她情绪爆发,不管过去这两三个星期以来我怎么想,今天我终于能够接受这件事情已经有了最坏的可能,而随之而来的感受,则是心中的巨石落地。
顺带一提,我得承认,我不敢完全肯定那天所见的中国人,就是剪报照片上的那位——照片中的人已查出是军阀王顾。我只能说,自从我看到照片的第一眼开始,我就毫不怀疑,那张脸孔——而不是每位中国乡绅都极可能拥有的长袍、瓜皮帽、辫子——就是父亲才失踪几天后我所看见的那个人。这件事,我每在心中多回想一次,就愈相信照片中的人正是那天来我家的那位男士。这项发现的影响深远——它有助于提供我父母如今身在何处的线索,并且在我想做的诸多调查之中,居于中心地位——如我所述,这些事我想要尽快动手。
(1) 即后来的和平饭店南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