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第2/5页)
当时我到此地还没多久——第三夜或第四夜吧。之前好一阵子我就已经听说摩根住在上海,不过由于我在圣邓斯坦跟他从来没有特别的交情——除了我们一直是同班同学——所以我没有特别花工夫找他碰面。不过第三天早上,我接到他打来的电话。我听得出他有点不高兴我没找他,谈到最后,我答应当晚到法租界一家旅馆跟他见面。
我在灯光昏暗的旅馆会客厅看到他的时候,天已经黑了。毕业以后我就再没见过他的人,看他变得苍老肥胖让我吃了一惊。不过我们亲切寒暄时,我尽量不在说话的声音里泄漏这个看法。
“真奇怪,”他说,拍拍我的背,“好像才没多久。不过从某些方面看来,却又恍如隔世。”
“确实如此。”
“你知道吗,”他继续说,“前一阵子,我收到了丹麦佬埃默里克的信。记得他吧?丹麦佬埃默里克!多少年没他消息了!看起来,他现在是住在维也纳。老埃。你记得他吧?”
“当然记得,”我说,尽管我心中只能唤起某个男孩的模糊印象,“老埃这家伙!”
接下来约莫半个钟头,摩根的嘴巴几乎没阖过。牛津毕业后,他直接到香港,然后十一年前在怡和洋行谋得一职便搬到上海。后来他搁下自己的故事,提起别的事:
“自从这里不太平了,你不会相信,我为司机的事伤透了脑筋。原来当班的在日本人轰炸的时候炸死了。再找了一个,竟然是个混混。不时就说帮派里有事就跑掉,每次要出门都找不到人。有一次他到美国人的俱乐部接我,满身都是血,别人的血。连句抱歉也没说,中国人都是这样。我受够了。可是接下来的两个,根本不会开车。有一个还撞上黄包车,把车夫撞成重伤。我现在雇的这个也好不到哪里去,所以让我们先祷告我们能平安到达。”
我完全不明白他指的是什么,因为我记得那天晚上我并没有说要跟他去别的地方。不过我并不想挑他话里的毛病,他马上又转到别的事上头,告诉我旅馆所受的物资短缺之苦。他透露说,我们见面的那个大厅原先灯光没那么暗:战争让闸北区的工厂没法送灯泡过来,旅馆里有些地方,客人还得摸黑。他还指着厅里另一头为舞客演奏的乐队里,至少有三位乐师只是在装模作样。
“他们其实是门房。真正的乐师有的早已逃离上海,有的被战斗波及而丧命。尽管如此,他们装得还满不赖的,对不对?”
经他一挑出来,我看了看,装得实在一点都不像。有一位满脸写着无聊,连琴弓都没靠在小提琴上;有一位只是茫茫然握着竖笛,张着嘴巴,瞪着周遭正牌的乐师,心里不知道在想什么。等我夸他知道这么多内幕消息,他才告诉我,其实他在那里已经住了一个月,因为他在虹桥区的寓所太靠近战区,住不安稳。我为他必须放弃住所表达了同情之意,他的情绪忽然一变,我第一次看到他流露出忧伤的神情,让我想起昔日同班那个抑郁孤单的男孩。
“那里也算不上家就是了,”他说,眼睛看着手上的鸡尾酒,“里头只有我,还有来来去去的用人。老实说,不过是个又破又窄的屋子。怕被战火波及——那只是个借口,让我有个好理由把它丢开。这个又破又窄的屋子。家具全是中国式的。坐哪里都不舒服。养过一只画眉,可是后来死了。我住这里比较好。离交际场所近多了。”他接着看看表,把饮料喝光,又说,“哪,别让他们等。车子就在外头。”
摩根的态度里有个微妙的地方——他催得理所当然,让人不知道要怎么拒绝。再说,那时候我才来不久,习惯让不同活动的东道主接来带去。因此我跟着摩根走出屋子,不久就跟他并排坐在他的汽车后座,驶过法租界热闹的夜生活区。
才开车,司机就以毫发之差,闪过迎面驶来的电车,我以为这又要让摩根唠叨找不到好司机的问题。可是他现在忙着想心事,静静凝视车窗外飞过的霓虹灯和中文招牌。路上我问了他一个问题,想套出他要带我去的地方:“你不觉得我们会迟到?”他看了看表,漫不经心地回答:“他们都等这么久了,不会介意再多等几分钟的。”接着他又补上一句,“你一定觉得很奇怪。”
之后车子又走了一阵子,我们几乎没有交谈。车子一度转向一条小街,两侧的人行道上挤满窝在一起的身影。在街灯下,我看到他们或坐或蹲或睡倒在地,相互挤靠在一起,街心只留下足以通行车辆的空间。这些人老少都有——我看到婴儿在母亲怀里睡觉——他们的财产全放在身边:破烂的布包、鸟笼,有的还有推车,上头堆满了家当。这样的景象我已经看惯了,不过那天晚上我看得心里很沮丧。那些脸孔大半是中国人,不过到了街尾,我看到成群的欧洲小孩——我猜是俄国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