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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我不能再这样往下想了,因为这是我们所有人的命运:只要克默里希的腿往右偏这么十公分,只要海伊再往前屈下五公分……
沉寂在蔓延。我要说话,而且一定得说话。因此我就跟他说起话来了,我对他说:“伙伴,我本来并不想杀死你。如果你再跳进这里来,我是不会那么干的,只要你也通情达理的话。可是从前,对我来说,你不过是一个抽象概念,一个活在我头脑里的逻辑联想,使我下了那样的决心。我刺向的,正是那个联想。可是现在,我才看到你是一个同我一样的人。以前我只想到你的手榴弹、你的刺刀和你的步枪,而现在我才看到了你的妻子、你的脸和你我之间共同的东西。原谅我,伙伴!事情我们看清时总嫌太晚。为什么他们从来没有告诉过我们,说你们也和我们一样是一些可怜的人,你们的母亲也和我们的母亲一样在着急,我们都一样怕死,也一样会死,一样会痛苦。原谅我吧,伙伴,你怎么会是我的敌人呢?要是我们把这些步枪啊制服啊统统都抛掉,那么你也会像卡钦斯基、克罗普一样是我的弟兄。把我二十年的生命都拿去吧,伙伴,站起来,再多拿一点也行,因为我还不知道,有了这条命我该去干些什么。”周遭很宁静,除了啪啪的步枪声以外,前线一片沉寂。子弹密密地飞过去,他们不是漫无计划地乱放一气的,而是从四面八方瞄准了射过来。我这就跑不出去了。
“我会写信给你的妻子,”我急促地对那个死人说,“我会写信给她,她一定会从我这里听到这个消息,我会把我告诉你的事情统统都讲给她听,她不会受苦,我会帮助她,还有你的父母和你的子女……”
他的军服上衣敞开了一半。皮夹是容易找到的。可是我踌躇着,没有去打开它。那里头有个本子,上面有着他的姓名。只要我不知道他的姓名,也许我还能把他忘掉,时间自会把它、把这种情景消灭的。可是他的姓名却是一根钉子,它会打进我的心里,永远也拔不出来。它有一种力量,永远能唤起这种情景,这种情景常常会回来,站在我的面前。
我犹豫不决地将皮夹拿在手里。它从我手里滑了下去,掉在地上打开了。几张照片、几封信散落出来。我把它们捡起,想要重新放回去,可是我所承受的压力,十分捉摸不定的情况,饥饿,危险,跟死人在一起的几个小时,使我丧失了信心,我要快一点解脱,要加剧这种痛苦,从而结束这种痛苦,正像一个人用一只痛得难受的手去猛击一棵树,一切都置之度外了。
有几张照片,里面是一个女人和一个小女孩,是那种业余摄影者拍摄的狭小照片,背景是一堵爬满了常春藤的墙。除了照片,还有几封信。我把信抽出来,试着看一看它们的内容。大部分我都看不懂,它很难辨认,而法语我也不怎么懂。可是被我翻译出来的每一个字,却像一枪打进了我的胸膛,又像一刀戳到了我的胸口。
我的头脑受到过度的刺激。但是这一点我还是明白的,那就是我怎么也不敢像我原来打算的那样写信给这些人。那不行。我再一次看了看那些照片,她们分明不是有钱的人。我不妨不具姓名寄点钱去,要是今后我能够有点收入的话。我就抓住这一点不放,至少这是一个小小的立足点嘛。这个死人跟我的一生已经联系了起来,因此我必须每件事情都做到,每件事情都应承,为了拯救我自己。我不假思索地立下誓言,说我只是为了他和他的一家人而生存下去。我苦口婆心,试着去抚慰他,而在我内心深处却怀着这样一个希望,用这个办法我可以赎救自己,也许还可以开脱这个罪责,这是个小小的计谋,只要能让我逃生,以后我会来照办。所以我就把本子打开,慢慢地念道:杰拉尔·杜瓦尔,排字工人。
我用这个死人的铅笔,把地址写在一个信封上,随后突然间把所有的东西赶快都塞回他的军服上衣里去。
我把杰拉尔·杜瓦尔这个印刷工人杀死了。我一定要当一名印刷工人,我胡乱地想着,当一名印刷工人,印刷工人……
到了下午,我镇静了一些。我的恐惧是没有根据的。这个姓名再也不让我手足无措了。那阵疯狂劲已经过去。“伙伴,”我对这个死人说道,可我说得很沉着,“今天是你,明天是我。可是如果我能够走得出去的话,伙伴,那我一定要跟这件事情进行斗争,它把我们两个人都给摧毁了:从你那里,夺走了生命,从我这里呢?也是生命。我答应你,伙伴。它将再也不会发生了。”
太阳西斜了。我又乏又饿,昏昏沉沉的。对我来说,昨天像是一片迷雾,要从这里出去我还是毫无希望。就这样我便打了个盹,起初也不知道夜幕即将降落。黄昏来临了,我似乎觉得它现在来得快了。还有一个小时,要是在夏天,那还得有三个小时。现在还有一个小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