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第四章 捕猎村(第7/24页)

图尔斯太太用面纱拍着嘴唇,转身走进院子。她声音微弱地喊道:“苏诗拉。”

“然后你可以让哈瑞就在哈奴曼大宅祝福那些煤桶,”毕司沃斯先生说,“也不用把他一路带到捕猎村来了。”

苏诗拉过来,狠狠地瞪了毕司沃斯先生一眼,挽住图尔斯太太的胳膊。“怎么了,妈妈?”

店铺里一个婴儿醒了,开始尖叫,淹没了图尔斯太太的话。

苏诗拉扶着图尔斯太太来到帐篷里。

毕司沃斯先生走到卧室里。卧室里窗户关着,很黑,但还是有足够的光线让他分辨出屋子里的东西:他的衣服挂在墙上,床铺因为图尔斯太太在上面休息而皱巴巴的。他不顾自己的挑剔,躺到床上。茅草的霉味混合着图尔斯太太身上的药味:头发香水、软蜡烛、加拿大的康复油、氨水。他认为自己不是一个渺小的人,但是绝望地悬挂在泥墙钉子上的完全是一个小人物的衣服,滑稽而又不真实的衣服。

他不知道塞缪尔·斯迈尔斯会怎样看他。

但是也许他可以改变。离开这里。离开莎玛,忘记图尔斯一家,忘记所有人。但是又能去哪里呢?能干什么呢?他能做什么呢?除了做公共汽车售票员,或者在甘蔗地里、公路上工作,或者拥有一间店铺。塞缪尔·斯迈尔斯会预见到更多吗?

半睡半醒之间,门上传来咯吱的声音,不是一般的咯吱声,而是一种刻意弄出来的咯吱声:他辨认出是莎玛的手弄出来的。他闭上眼睛装作睡着了。他听见一只钩子被拉起来又落下去。她走进房间,甚至在泥地板上她的脚步也是沉重的,明显地想要吸引他的注意。他感觉她站在四柱大床的一边,俯视着他。他的身子绷紧了,他的呼吸不自然起来。

“嗯,你今天真是让我为你骄傲。”莎玛说。

事实上这根本不是他所期望的。他已经习惯了她在捕猎村的尽职尽责,并以为她会站在他这一边,哪怕是在私底下。他所有的柔情都消失了。

莎玛叹了口气。

他爬起来。“房子祝福结束了?”

她甩了甩仍然湿漉漉的笔直长发,他可以看见她前额上的檀香印迹:这在女人额头上如此古怪。它们使得她看上去神圣和陌生得可怕。

“你在等什么呢?出去看着,保证一切安好无事。”

她对于他的暴躁很是吃惊,于是没有叹息也没有说话就离开了房间。

他听见她在给他找理由。

“他头痛。”

他听出这语气是要好的姐妹之间议论自己丈夫不适的时候用的。这是莎玛对于姐姐们的请求,请求相互的亲密,请求支持。

他为这个怨恨莎玛,却发现自己焦急地盼着有人回应,希望有人同情地讨论他的病情,虽然只是头痛。

但是甚至没有一个人说“给他一片阿司匹林”。

但是,他还是高兴莎玛尝试过了。

祝福房子的仪式严重消耗了毕司沃斯先生的资源,而且在仪式之后,店铺的经营也没有以前那么好了。在毕司沃斯先生招待的店主当中,有一个卖掉了他的铺子。另一个人搬了进来,他的生意很兴隆。这是捕猎村历来做生意的惯例。

“不管怎样,有一点是肯定的,”毕司沃斯先生说,“房子是被祝福过了。你以为每个人都等着免费的食品吗?”

“你赊账太多了,”莎玛说,“你必须要那些人付钱。”

“你想让我去揍他们一顿吗?”

她拿出速记簿时,他说:“你费什么脑子记账啊?我可以马上告诉你,零乘以零等于零。”

她计算了祝福房子仪式的花费,又加上了赊欠的钱。

“我不想知道,”毕司沃斯先生说,“我就是不想知道。是不是再让房子接受一次不受祝福的仪式?你觉得哈瑞可以做得到吗?”

她得出了一个理论。“人们是觉得害臊不来了。他们欠账太多。图尔斯家的商店里也发生过这种事情。”

“你知道我觉得是什么原因吗?是我的脸。我觉得我没长一张店铺老板的脸。我有一张可以赊账却无法让人还钱的脸。”他拿起一面镜子研究着自己的脸,看这鼻子。还有鼻子上这丑陋的肿块。这双跟华人一样的眼睛。“看看,姑娘,假如,我的意思是说,假如你是第一次看见我。看着我想象一下。”

她看着他。

“好。闭上你的眼睛。现在睁开。第一次看见我。你刚刚才看见我。你觉得我会是什么人?”

她说不出来。

“这就是那该死的麻烦。”他说,“我看起来什么也不是。店铺老板,律师,医生,劳工,工头,我看起来谁都不是。”

塞缪尔·斯迈尔斯式的沮丧袭击了他。

莎玛是一个谜。在图尔斯商店里工作的时候,她在哈奴曼大宅里和那些女孩子们一起在楼梯上蹦蹦跳跳,那时候她是一个机灵顽皮的姑娘。但是莎玛还有别的样子,完全成熟的莎玛,似乎就等着被发掘:妻子,管家,现在是母亲。她和毕司沃斯先生在一起时,始终动作敏捷,也不抱怨,几乎忘记了自己怀有身孕。但是当她的姐姐们来看她时,她们明确地表示怀孕是她们的事情,是图尔斯家的事情,和毕司沃斯先生几乎没有什么瓜葛,然后莎玛就变了一个人。她不但抱怨,还变成了一个长期忍受痛苦的人。她不停地扇风,常常吐口水,这是她独处时没有过的事情;但是怀孕的女人被认为就应该是这样的。倒不是她想要给姐姐们留下印象并博取同情,是她急于不让她们失望或者让自己失望。当她的脚开始浮肿的时候,毕司沃斯先生想说:“看,你现在完全是个正常的孕妇了,该有的症状都有了,就像你的姐姐们一样。”因为这无疑是莎玛在生活中所盼望的事情:经历每一个时期,让每一个角色得到充分发挥,经历她应该经历的所有情感:结婚或生育的快乐,生病和挫折时的痛苦,死亡时的悲伤。生活如果是圆满的就应该遵循感情的这些定式。悲伤和欢乐,同等地在前面等待着,它们是一体的。对于莎玛和她的姐妹们以及所有和她们一样的女人来说,雄心意味着一连串的消极因素:不结婚,没有孩子,不做一个称职的女儿、姐妹、妻子、母亲和寡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