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第五章 绿谷(第32/34页)

过了一会儿毕司沃斯先生才意识到阿南德是在尖叫之前长吸一口气。毕司沃斯先生除了等待之外什么也做不了,他看着阿南德那鼓胀的脸、张大的嘴和眯细的眼睛。阿南德尖叫起来,是一声骇人的刺耳的尖叫,一直持续着,直到尖叫被嗓子的咯咯声和窒息的声音替代。

“我不想待在这里!我要离开!”

“好了。”毕司沃斯先生说,阿南德正红着眼睛在床上抽泣。“我带你回哈奴曼大宅。明天走。”这是一种为了赢得时间的请求。在他狂乱的心跳和焦虑中,他忘记了那条狗,只知道自己不想被独自留下。那是他想出的一种技巧:忘记眼前的不快。但是没有什么能转移他更深的痛楚。

阿南德也忘记了狗。他现在只意识到毕司沃斯先生的请求和他自己的力量。他用腿踢打着皱巴巴的床的一侧,跺着地板。“不!不!我今天就要走。”

“好吧。我下午送你回去。”

毕司沃斯先生把泰山埋葬在院子里,在精力旺盛的爱德加留下的土堆之外又增加了一垛,那些土堆已经长满了野草。泰山的土堆看起来很新;很快也会长满野草,就像爱德加留下的土堆一样,将会成为地貌的一部分。

清晨的微风吹来了。空气中云雾迷蒙。天气逐渐热起来,而能减少暑热的阵雨不会在午后就落下来。云雾渐渐变厚,云彩从雪白转为银色,然后是灰色,最后变成黑色,沉甸甸地在空中翻滚:仿佛一幅黑灰色的水彩画。

天空阴暗下来。

毕司沃斯先生从地里回来说:“我想今天不能带你回阿佤克斯了。雨随时都能下起来。”

阿南德心满意足,因为下午四点钟天空就阴暗下来,这足以称得上一件难以忘怀的浪漫的事情。

他们在楼下那用箱子凑合成的厨房里准备晚饭,然后就回到楼上等待倾盆大雨的来临。

雨很快就下了。豆大的雨点剧烈地敲打着屋顶,如同缓慢敲响的鼓声。风吹雨斜。每一粒打在支撑木上的雨点都在上面留下水痕,逐渐扩大,然后形成矛头一样的印记。打在屋顶下面的土地上的雨点溅起黑色的泥点,翻滚成泥球。

他们点起油灯。飞蛾扑打着油灯。那些飞蝇被阴暗的天空蒙蔽,早已经停落下来休息,它们密密麻麻地停在垂挂下来的沥青上。

毕司沃斯先生说:“如果你要回到哈奴曼大宅去,你得把彩色蜡笔还给我。”

狂风大作,卷起倾斜的雨。

“但是你不是已经给我了吗?”

“哈。但是你并没有要它们。记得吗?不管怎么说,我现在想要回来。”

“哼,你可以把它们拿回去。我不想要。”

“好啦,好啦。我只是开玩笑。我不会要回来的。”

“我不想要。”

“拿去吧。”

“不。”

阿南德跑到那尚未完工的客厅里去了。

大雨真正落下来之前先带来狂风的咆哮,预示着大雨的降临:那是风卷过树林,瓢泼大雨横扫过远方的树林的咆哮。然后就是急骤的敲打屋顶的雨声,随之雨声淹没在好似千军万马之中,声音是如此之响,以至于毕司沃斯先生说的话阿南德根本没有听见。

毕司沃斯先生的房子里有很多地方开始漏雨,但那却给没有漏雨的地方更增添了一种安逸的感觉。雨水从瓦楞铁皮屋顶上汩汩流淌成一道道溪流,围绕着房子。雨水沿着屋顶下的斜坡流淌下来,冲没了原先雨点溅起的泥团。雨水形成蜿蜒曲折的溪流,朝道路上冲过去,在营房前的凹地上形成水洼。雨持续地咆哮着,屋顶回响着剧烈的响声。

有一瞬间,闪电蓦地照亮了这杂乱的世界。从泰山的坟上流淌下来一道道细长的泥流。雨点敲打着湿透的地面,溅起一道道白光。随后雷声响起来了,震耳欲聋的闷响。阿南德觉得有一辆骇人的大推土机驶过天空。闪电虽然激动人心,却带给他一种异样的感觉。这种异样的感觉和雷声使得他回到卧室里。

他惊讶地发现毕司沃斯先生正用手指在头上写字。毕司沃斯先生立刻假装在玩自己的头发。油灯的火光虽然罩在玻璃灯罩里,却摇曳着;投落在房间里的阴影也随之忽隐忽现;垂挂下来的沥青蛇的阴影随着不停地颤动的屋顶变幻着。

阿南德仍然对父亲相当气恼,他坐在床脚的地板上,双臂环抱着膝盖。屋顶上传来的喧嚣和雨横扫过树林及大地的声音让他发冷。有一个东西落在他的附近。是一只长着翅膀的蚂蚁,它的翅膀已经折断,它蠕动着,仿佛不胜翅膀的重负。这种蚂蚁只有在暴雨降临的时候才出来,而且很难存活。它们一旦落下,就再也飞不起来了。阿南德用一根手指触摸着那破裂的翅膀。蚂蚁蠕动着,翅膀掉了下来,它突然又灵活起来,突然变得像没有受伤一样,朝黑暗中爬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