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第27/36页)
巴尔迪尼沉浸在内心的愤怒和对时间的厌恶中,以致当格雷诺耶突然把所有瓶子塞了起来,从配制瓶里抽出漏斗,用一只手抓住瓶颈,用左手掌封住瓶口并猛烈摇动时,他竟然没有理解这意味着什么。直到这瓶子多次在空中打转,里面装着的昂贵东西像果汁汽水一样从瓶肚冲到瓶颈然后又退回去,巴尔迪尼才发出愤怒和恐怖的叫喊。“住手!”他尖叫着,“够了!马上停!结束!马上把这瓶子放到桌上,别再摇了,你明白吗?别摇了!我要是听你瞎说,我一定会发疯的。你做事的方式方法、你的粗鲁行为,你的愚昧无知告诉我,你是个半吊子,一个野蛮的半吊子,又是一个极端放肆的小坏蛋。你不配当个汽水配制工,没有本事当最普通的甘草水商人,更谈不上当香水专家了!你的师傅若是让你继续处理皮革污水,你应该高兴,应该感激涕零,应该满意!但是你别再来,你听见我说没有?你别再次把脚跨过一个香水专家的门槛!”
巴尔迪尼这么说着。他还要说,这时他周围的空气已经弥漫着“阿摩耳与普绪喀”的香气。这香气的说服力比起语言、亲眼目睹感觉和愿望要强有力得多。这香气的说服力是无法抗拒的,它像呼吸的空气一直进到我们的肺里,它往我们体内倾注,把我们装得满满的,没有办法抵御。
格雷诺耶已经把瓶子放下来,把沾湿香水的手从瓶颈部位拿开,在衣边上擦干。他向后退一两步,在巴尔迪尼严厉训斥下他把身体向左侧并拢,啪嗒啪嗒的撞击在空气中掀起气浪,足够把新取得的芳香传播到四周。再多了也没必要。巴尔迪尼虽然还在狂怒、叫喊和谩骂,但他每吸一口气,外表上表现出来的愤怒在内心得到的支持就越少。他预感到自己已被驳倒,因此他的话到末了只不过是空洞的慷慨激昂。等他沉默下来,沉默了一会儿之后,已经根本用不着再去听格雷诺耶的话:“做好了!”他反正已经知道了。
尽管如此,尽管这时他已被四面八方的“阿摩耳与普绪喀”的浓重气味所包围,他还是走到那张旧栎木桌前检验。他从外衣的左侧口袋里抽出雪白的新手帕,把它展开,用他那长滴管从配制瓶里吸出几滴香水滴在上面。他把小手帕放在伸出的手臂上摆动,以便使香味通通空气,然后用熟练优美的动作把它在鼻子下掠过,同时把香气吸进去。他让香气一阵阵地流了出来,自己坐到一张凳子上。先前他还由于发怒而满脸涨成猪肝色,这时突然变得脸色苍白。“真令人难以置信,”他低声地喃喃自语,“老天爷作证,叫人难以相信!”他一次又一次地把鼻子凑到小手帕上嗅嗅,摇摇头,喃喃地说,“叫人难以相信!”这的确是“阿摩耳与普绪喀”,毫无疑问是“阿摩耳与普绪喀”,令人可恨的绝妙的香味混合物,仿制得这样精确,就连佩利西埃本人也不可能把它同自己的产品加以区别。“真叫人难以相信……”
伟大的巴尔迪尼坐在凳子上,缩得小小的,脸无血色,手里拿着他的小手帕,外表滑稽可笑,像个患了伤风的少女拿着手帕揩鼻子一样。此时他完全说不出话来。他不再说“令人难以置信”,而是不停地微微点着头,凝视着配制瓶里的香水,只发出单调的“嗯,嗯,嗯……嗯,嗯……嗯,嗯,嗯,嗯……”过了一会儿,格雷诺耶走过来,悄没声地像个影子走到桌子旁。
“这不是好香水,”他说道,“它配制得非常糟糕,这种香水。”
“嗯,嗯,嗯,”巴尔迪尼说道。格雷诺耶接着说:“如果您允许的话,师傅,我想再改进一下。请您给我一分钟,我用它作出一种像样的香水给您!”
“嗯,嗯,嗯,”巴尔迪尼说着,点点头。这并不是因为他表示赞成,而是因为他此时无精打采,无能为力,对什么都只能说“嗯,嗯,嗯”和点头了。他继续点着头,喃喃地说“嗯,嗯,嗯”,当格雷诺耶第二次开始配制,第二次把酒精从大肚玻璃瓶里倒进配制瓶,加到已在瓶子里的香水中去,第二次似乎是不管先后顺序、不论分量地把小瓶里的香精倒入漏斗时,他并不准备进行干预。直至这配制程序接近尾声——格雷诺耶这次不振摇瓶子,而是像摆动法国白兰地那样轻轻摆动着瓶子,或许他考虑到巴尔迪尼敏感的感情,或许因为他认为这次的香水更加昂贵——到这时,当香水配好了在瓶子里旋动时,巴尔迪尼才从麻木状态中醒过来。他站起来,自然仍一直用小手帕捂着鼻子,仿佛要做好准备抵抗对他内心的新进攻似的。